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石生彼岸》作者:innerchild 文案: 【五百万年前开天辟地的鸿钧老祖因救辰兮上神和辰兮所爱之人,顶下所有罪名,深埋塔底,忘记姓氏名谁。五百万年后,是辰兮大婚之日,当年亲手为辰兮在九重天栽种的彼岸花踏进降魔塔,吾辈的故事便因此续写。浮黎仙帝抱着空无一物的魂灯哭得像个孩子,嘉禾老狐狸每日灌三碗孟婆汤也不知是为谁,而魔尊厅堂供奉的画像依稀好像是……】 吾辈在漫天的坠石里避无可避,眼睁睁望着辰兮抱着绛珠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里,忽然忆起六百年前也是这般落雨的流星划过眼前,凛冽清明的辰兮搂着膝盖坐在神宫的顶端,风吹在身上很凉,吾辈看着他,心却很暖。 等待比想象中漫长。吾辈在这漆黑的五百万年里,慢慢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名字。吾辈只记得在等一个人,吾辈一直觉得,他会回来看看吾辈。就像当初他对吾辈说要回去看看绛珠一样。 吾辈一直在等辰兮,但辰兮一直都没有来。 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怅然若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鸿钧老祖(石生);魔尊(陆臻) ┃ 配角:辰兮;嘉禾;绛珠;浮黎 ┃ 其它: ==================   ☆、前传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吾辈成魔那日,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   曼陀地狱的入口有降魔塔,高耸入云,直达天庭。这座塔,由吾辈当初震垮,可叹吾辈当时跑得太慢,被漫天落下的巨大碎石压了进去。   于是吾辈被困在一片漆黑的降魔塔最底端,在数以万年的漫长光阴里,渐渐忘记了名字,忘记了身份,只记得吾辈在等辰兮,可辰兮一直都没来。   那日西王母设宴,是一年一度的清谈会。本身吾辈是不愿意出席的,吾辈浑然天成,不修佛道,自认为修行讲究的从来都是率性自然,故一向甚少与西天列佛打交道。但那日辰兮要去,于是吾辈便拿着西王母的请帖屁颠屁颠跟去了。   吾辈心悦辰兮这件事放在天界,却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辰兮仙君是多么清雅出尘的一个人,素白的袍子,清丽淡然的眉眼,他行走在日月星辰之上,与吾辈擦肩而过的时候,也只是浅浅点了点头,神色不卑不亢,与其他那些见了吾辈恨不得五体投地的上仙们相比,举手投足都带着浑然天成的清贵之气。   吾辈就是看上他这份凛冽的干净和素雅的性子,死皮赖脸喜欢了他七百年。这七百年里,吾辈可谓是掏心挖肺,诚心实意。辰兮去过一次冥界,黄泉路上十里彼岸花开的如火如荼,妖冶繁茂,辰兮初见喜欢得不得了,那是吾辈第一次看见辰兮笑,顿时三千桃花开在吾辈的心尖。其实吾辈甚是看不上这些妖里妖气的东西,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毒得很,但辰兮喜欢,吾辈便厚着脸皮向嘉禾殿下讨来一颗彼岸花的种子,带回天庭种在九重天辰兮府邸的门口。不想那彼岸花的性子很烈,因受不惯天界的日光又没有黄泉水的滋养,吾辈种了五百年,愣是没见它开过一次花,于是吾辈在这五百年里便也再没有看见辰兮的一个笑容。   吾辈思来想去不是办法,于是一日跺过去苦口婆心对那长成一棵草的彼岸花进行说教,   “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难伺候?吾辈只是想看看你开一次花,你让辰兮高兴了,吾辈便也高兴,吾辈一高兴,赏你一滴血,你可就离成仙不远了。”   那珠彼岸花忒不识好歹,听了吾辈的一席话竟丝毫不为所动。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般,风一吹,绿色的叶子随意摆了摆,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模样。吾辈心下一惊,难不成,这是一颗不想修仙的花?于是本仙君循循善诱,   “俗语说不想修仙的花不是好花,你想想,吾辈给你修为,你一朝有了实体,这世间三凡五界,七情六欲,缤彩纷呈,你都没有去看过罢?你便开一次花,就开一次,吾辈便给你五百年的修为。你有了眼睛,有了修为,便可以化成人,去哪里都可以,回你的家乡冥界都可以。”   那株彼岸花的叶子仍旧懒懒摇了摇,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吾辈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随手揪了它两片叶子泄了泄愤,骂了句不识好歹,就转身走了。第二日吾辈在冥界开了一条渠,把黄泉水引到天上,又把卯日星君的日光移开,专门请来夜游神偷了点月之精华带过来,吾辈仗着脸大,欠了天上地府这么多人情,不过是想看辰兮再笑一次而已。   自那以后,大约是感念我的一片赤诚心意,又可能是因为有了黄泉水和月光滋养,那没有上进心的彼岸花竟一点一点舒展开来,等到第六百年的时候,吾辈欣喜的瞧见它结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精致花苞来。吾辈马不停蹄赶去通知辰兮,辰兮却已经爱上了一棵绛珠草。   花易残,却不想,赏花的人,心更易变。   辰兮主掌北方七大星宿,帝王星长明的夜晚和坠毁的夜晚都需要他彻夜守在一旁,辰兮告诉吾辈,帝王星坠落便意味着地上一个王朝的覆灭,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伤感,吾辈陪他坐在漆黑的长天殿,看数不清的星星划过眼前,坠落大地,失去帝王星的庇佑,这些星宿也将行死去。   斗转星移,草木枯荣,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这些难道不都是世间的自然规律吗?吾辈不懂,辰兮为何会因为星辰坠落王朝覆灭而伤感,但吾辈从辰兮那里,第一次知道了情绪这个东西。   那时吾辈瞧着他晚上守夜很辛苦,便让四星移位,留了三颗意思一下,吾辈的这些任性作为,据说让各路上神很不齿。但吾辈不在乎,吾辈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爱上什么人,自然是想把最好的都给他的。   清谈会那日七佛同降西天,金灿灿的佛光映亮天宇,凡世的帝王也感应于天降福瑞的异象,特率百官在神坛长跪祭天。吾辈啃着一颗蟠桃听迦叶尊者坐在身旁阔谈佛法,昏昏欲睡,神游物外思量着这几日辰兮门前的那株不上进的彼岸花总算快开了。   吾辈看到辰兮避开众佛悄无声息走进降魔塔的时候,心咯噔一下。   吾辈听闻绛珠仙子在三百年前偷了浮黎仙帝的一盏灯,人尽皆知浮黎仙帝花大功夫在灯里养着一个人的残魂,偏偏绛珠仙子盗走这盏灯后用里面的灯魂喂养了一个凡人,这个凡人本来阳寿已尽,因为吃了绛珠仙子的灯魂,变成了脱离于三界之外的不死人。于是那盏灯灭了,残魂也无处可寻。浮黎仙帝大怒,捉回绛珠仙子,罚她跳下诛仙台后又堕入魔道,被永远震在降魔塔的最底端静心思过。   吾辈心知辰兮是要去救她,却还是没办法阻挡。因为绛珠上仙和辰兮神君,确确是有很深的姻缘在那里的。辰兮在三百年前历天劫,托生成凡间大夏王朝的开国皇帝,绛珠仙子历劫成最得宠的前朝遗妃,两个人隔着家国天下,隔着血海深仇,斗智斗勇,相爱想杀,肝肠寸断,缠绵悱恻,吾辈当时拿着观天镜坐在九重天走马观花般看着辰兮在凡间的一世,唏嘘不已,更觉得辰兮就是那个吾辈要寻的人,一旦爱了,便死心塌地,凛冽清明。   但吾辈不知道,这份情,辰兮一直记挂到天上。   绛珠仙子从凡尘历劫归来后,便偷了神灯,去凡尘救回一个凡人,辰兮当日去阻挡,被绛珠一巴掌扇了回来,吾辈为此心疼了半天。救回那人后,绛珠自己回来领罪,浮黎仙帝已经开启暴走模式,差点殃及了隔壁吾辈的府邸。   辰兮大概还带着上一世历劫的记忆,爱惨了绛珠,浮黎宫里硬是跪在她身前,脊背挺得笔直,也不说开恩的话,一言不发像是要替她挡尽所有的罪。   吾辈其实觉得,在这个事上,浮黎仙帝算是亏大了。绛珠偷魂灯是为了救人,但浮黎仙帝以灯养魂何尝不是为了救人呢?你的人很重要,但别人的人对别人来说也同样很重要。如今灯里的残魂没有了,浮黎仙帝纵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拼不齐那人的魂魄,便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这种事吾辈见过很多,大都是冤冤相报,没有尽头。吾辈也觉得,绛珠被镇在降魔塔静心思过,算是浮黎仙帝开恩。但辰兮从那以后消沉了两百年,他彻夜守护的帝王星坠落的时候,吾辈坐在旁边,能看见他一向凛冽清明的眼睛里溢满悲伤,还有思念。他会用手慢慢托起一旁没有了帝王星庇佑快要坠毁的帝后星,念着绛珠的名字,再眼睁睁看着这颗星星划过天际,坠落,爆炸,最后发出耀眼的光。   于是吾辈在那一刻,明白了宿命。   辰兮偷偷潜入降魔塔的时候,吾辈自然要去拉他,那时他看着吾辈的眼神竟和平常那些神君看吾辈时一模一样,生疏极了,“我只是去看看她,这么些年了,我想看看她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听了这话,吾辈即便知道辰兮意图恐怕并非如此,也只得信他。毕竟,辰兮因为绛珠的事多少是有些怨愤吾辈的,当初绛珠被罚,辰兮感天动地滚去顶罪,吾辈特意踏入浮黎仙帝的宫苑,把他完好的讨了回来,从那以后,辰兮一直觉得,若不是吾辈从中作梗,他替绛珠分担一些罪罚,绛珠的下场可能就不会这么惨重,他大约又觉得,是吾辈私心,既然能救他出来,却袖手旁观绛珠堕入魔道被镇在降魔塔,害的他们永世不得相见。   所以此刻他只说要去看看她,吾辈自然不能有什么意见。   “好吧,你没有仙帝手谕,也不便硬闯,这回吾辈带你进去,记得回去了请吾辈喝一壶桃花酿就好。”   驻守降魔塔的天兵大多被调去参加西天的清谈会,吾辈凭着这张老脸,没费什么功夫就带着辰兮潜入最底层。九九八十一层降魔塔的最底端是一片日月星辰都照耀不到的漆黑,有缭绕的白色雾气蔓延,空空旷旷的厅堂中央时隐时现诡异的笑声和啜泣,吾辈打了个寒颤,便看见辰兮一个闪身冲进去抱住一个女人。   吾辈在九重天见过朴实无华的绛珠仙子,在观天镜里见过妖娆祸国的绛珠仙子,此刻吾辈眼前这个双眼空洞,形同蜡像般苍白的女子,却是吾辈从未见过的绛珠。不过也是,任谁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囚禁百年,都会如此吧。吾辈才叹了口气的功夫,便听见外面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整座塔都在震动,灰尘顺着裂缝倾泻而下,吾辈惊了一惊,看见辰兮在解绛珠身上的捆仙索,塔震是因为他的举动触了地怒和降魔塔的开关,吾辈立马拉起辰兮往塔外略去,但辰兮抱着绛珠死不撒手,他一掌震退吾辈,翻身就往塔外飞奔,吾辈大声喊他的名字,因为绛珠的根被植在降魔塔里,要想带走她,必定会塔毁人亡。   吾辈很心焦,吾辈还没有让他看一看九重天快要盛开的彼岸花,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了。   来不及多想,吾辈索性留在后头一把抓住被辰兮扯出的绛珠仙根,劈手斩断了它,巨石嶙峋像落雨一般下下来,吾辈在漫天的坠石里避无可避,眼睁睁望着辰兮抱着绛珠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里,忽然忆起六百年前也是这般落雨的流星划过眼前,凛冽清明的辰兮搂着膝盖坐在神宫的顶端,风吹在身上很凉,吾辈看着他,心却很暖。   转瞬眼前便一片漆黑。   降魔塔坍塌,三界为之震动,西天列佛赶赴过去的时候,看见的只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废石堆,群魔高声尖叫着飞奔散逃,狂妄的笑声穿越三界萦绕不绝。   吾辈知道,吾辈这次闯了大祸。   玉帝果真震怒,毕竟这降魔塔里镇的都是不得了的妖魔鬼怪,一旦逃出去必定为祸人间,于是立马下谕旨捉拿吾辈问罪,但吾辈被卡在降魔塔里,一时扒拉不出来,巨石堆里好歹还压着当时脚慢没来得及逃出的诡魅魔头,一旦扒拉出吾辈,这些东西也会趁此逃出,损失更惨重,于是降魔塔重塑后,吾辈便以罪人之名永远被困在最底层。   封塔的时候,吾辈看着厚重的石门一点一点落下,忽然很想看一看辰兮门口的那株彼岸花,开了没有。   辰兮看见它,笑了没有。   降魔塔一倒,吾辈担下所有罪责,妖魔鬼怪出逃者甚多,不差一个绛珠仙子。吾辈偶尔会想,辰兮带着绛珠逃出生天,大约会在某一处仙洲落脚隐姓埋名做一对神仙眷侣,或者亡命天涯做一对终日躲避西天追杀的亡命鸳鸯,无论是哪一种,吾辈都觉得浪漫得无可救药。但这些,都跟吾辈没有关系了。   等待比想象中漫长。吾辈在这漆黑的五百万年里,慢慢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名字。吾辈只记得在等一个人,吾辈一直觉得,他会回来看看吾辈。就像他对吾辈说要回去看看绛珠一样。   因为这一念,吾辈立地成魔。   塔尖有时候会有白色的无脚鸟飞过,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据说九重天的那株彼岸花在吾辈成魔那日开出了最妖冶的红色花朵,赛过所有日月星辰的光辉,连花神琼姬都自惭形秽。   据说后来浮黎仙帝哭得昏天暗地,把那盏空无一物的魂灯揣在胸口闭关九百年。   据说冥界的嘉禾殿下上天界办公差时将那株开得孤零零的彼岸花讨了回去,冥界那夜红光大盛,次日便生出魔尊重生的消息,三界哗然,冥间地位由此一跃千丈。   据说辰兮仙君将功补过做了一件很圆满的功勋,仙阶升了半品,位列六神。   据说过些日子,就是辰兮和绛珠仙子的大婚之日,喜帖从南天发到东海,一派祝贺之辞。   据说,那件很圆满的功勋,就是帮着囚禁了吾辈我。   吾辈一直在等辰兮,但辰兮一直也没有来。 作者有话要说:  《永乐十八年》瓶颈期,一时兴起挖的新坑,其实本文的构思源自很久之前看过的又被无情坑掉的《三生三世步生莲》前传,记得当时为深埋塔底的人哭得很惨。 咦,你问吾辈是个啥……其实过了太久,连吾辈自己都忘了呢。 嘉禾那只老狐狸坑吾辈!那根本不是一颗丫的彼岸花的种子好吗!   ☆、出塔   吾辈首先看见一双金镂线绣芙蓉锦花的鞋子,然后是一袭朱砂色的古纹柔娟曳地长裙,袖口繁细流动着暗镶浮云的诡艳图腾。他一路踏花而行,站定在吾辈身前。   接着,吾辈听见一个声音。五百万年的寂静让吾辈短暂的失了会聪。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懒懒的沙哑,很是动听。   “本座问你鸿钧老祖被囚禁在哪里,你为何不答?”   吾辈闭着眼睛,继续沉睡。   “嘿,你这块烂石头竟敢不搭理本座,信不信本座一道天雷劈了你。”   吾辈平生脾性很好,但最恨别人威胁,这块石头本身只是吾辈觉得靠着舒坦,才一时融了进去。吾辈盯着他华丽嫣红的袍摆,觉得聒噪又厌烦,于是从石头里脱身隐到一旁的灵芝里,冷眼瞧着那个男人跟一块石头自言自语。   “据说鸿钧老祖就被关在这里,你只要告诉本座如何寻到他,你要什么本座都答应你。”那个声音依旧懒懒的,带着蛊惑的意味,“你很久没见过日光了吧?你想不想出塔?本座可以带你去晒太阳。”   吾辈瞧了瞧那千斤重的嶙峋巨石,切了一声。   “哎呀,你这块不开窍的石头,很久之前一个老不死的家伙也这么告诉本座,三凡五界,七情六欲,缤彩纷呈,你不去看一遭,委实可惜。”   这句话有些耳熟,吾辈抬了抬眼皮。   “本座时间不多,你可快些考虑,辰兮那家伙守时得很,本座怕赶不上讨喜酒喝。”   隔了五百万年,再听见辰兮的名字,吾辈这次彻底睁开了眼睛。嗖的一声钻回那个男人身前的巨石里。   “你认识辰兮么?”吾辈太久没说话,微微有些不适应,语气听上去竟显得小心翼翼。   “你是说辰兮上神么,那个万年冰山脸忒没劲了,你问他干嘛?”男人的声音颇为不屑,“他近日要娶一颗草,本座来找鸿钧老祖,顺路赏个光去一趟。”   真是好大的口气,吾辈被关了太久,当真猜不出眼前这个敢对六神不敬的声音是何方神圣。吾辈缩在石头里,心却开始蠢蠢欲动。   自由,吾辈若能出塔,便可以获得自由。   自由,意味着辰兮。   于是吾辈缓缓开口,“你有没有金锁契?”   每位修道修仙之人天生带有锁契,在吾辈的时代,索契因为和主人心性相通,可以辨识灵气,一般是用来捕获灵兽的,据说这个契只能用三次,之后所捕获的灵物与仙人之间便会落下金锁,形成契约。一荣俱荣,一枯俱枯,生死相连,无匙可解。所以几乎每位修道之人,运用锁契之前都是斟酌了再斟酌,思虑再三,宁可不用,也不错用。   但吾辈管不了那么多,他找鸿钧老祖有什么事,跟吾辈一点关系都没有,吾辈要的自由,触手可及。   那个好听的声音带了喜气,“真的么?如此本座便试上一试。”话罢,朱红的裙摆退后两步,是念诀的声音,接着有金光闪出,灼热滚烫。吾辈紧紧贴在冰凉的石壁里,努力回想着辰兮的模样。好像吾辈的记忆里,只剩下辰兮这个名字。   啪!吾辈感觉背上一疼,很是莫名其妙被箍了个紧。   “……”那个声音沉默了半响,带着点窘迫,“石兄,不好意思,是本座刚刚手滑没握紧,你莫要生气,本座一会多渡你些修为当做赔礼就是。”   吾辈心胸宽广,自然不与晚辈一般见识,老僧入定般窝在石头里,继续努力回想吾辈的生平与姓名。毕竟,吾辈马上重获自由,没有家姓,如何与人结交?   啪!吾辈转头怒目而视,可惜石头没有表情无法显现,却不想那个声音比吾辈更愤怒,“你该不会是在耍本座吧!”   吾辈表示很无辜,金锁契会听从主人召唤,直接锁住主人要找的猎物,绝不会出差错。于是吾辈平心静气道,“这位仙友,莫要着急,你一定是念诀的时候心不诚根不净,要记得,用锁契的时候,需摈除杂念,全神贯注,在脑海中想着你最想要找的人,金锁是绝不会落错的。”   闻此那朱红色衣袍思虑了一番,又重新往后退了两步,开始谨慎的捏诀,金光大盛过后,吾辈绝望的听到一声甚是熟悉的啪!   金锁落定,无匙可解。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这回吾辈很安静的闭了嘴。那某朱红色衣摆也沉默了许久,在吾辈以为这块石头必定难逃一碎,默默在心里道了声石兄啊吾辈对你不住之后,他忽然蹲下来,慢慢抚上吾辈的石身,左手的小指戴着一枚通体晶莹白青玉尾戒,“你说过,金锁绝不会落错。”   吾辈望着眼前的人,蛊惑人心的一双眼睛泛着琉璃清透的嫣红,泼墨般的黑发上斜斜插着一柄桃木钗,嘴角漫不经心勾起的笑意带着邪性,美得很薄情。   吾辈被这么一双眼睛望着,忽然记起来,吾辈在五百万年前,是混沌之初开天辟地的鸿钧老祖,与混鲲祖师,女娲娘娘,陆压道君并列四大创始元灵。元始天尊盘古,依言还当喊吾辈一声师傅。   吾辈听着金锁落下的清脆声响,依稀好似看见当年降魔塔石门缓缓落下隔绝所有光线的巨震,心中五味陈杂。   “你记好了,本座名为陆臻。”   那把声音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骨节分明的纤长五指慢慢抚过吾身,很温柔的触感,好像他抚摸的是这三千世界最珍贵的珠宝。   塔门缓缓升起,铺天盖地涌进的日光里,吾辈化成人的模样。      ☆、陆臻   陆臻望着吾辈似乎怔了一怔。吾辈摸了摸老脸,解释道,“我的头发,天生就是冷色的。”陆臻走得近了些,朱红金丝织曳地裙略过的地方繁花此消彼长,吾辈在他清澈的瞳仁里,看见吾辈的模样。   乌金云绣衫,如瀑的银白长发衬着苍白如雪的容颜,眉目寡淡,微微下垂的眼角透着荒谬的天真和不知所谓的漠然。   你的心是冷的,鸿钧,你还不懂情。   很多年前,辰兮曾经这么告诉我。那时,吾辈恨极了这副薄情寡淡的皮囊,疯了一般变幻成各种不同的模样,最后懒得换了,便一直用一副眉黛如山眼含秋水的形容在辰兮跟前晃搭,久而久之,整个九重天都以为那才是吾辈本身的模样,连吾辈自己,都快忘记本来的面目了。   陆臻好似皱了皱眉,“你是……”   吾辈心下一惊,难不成,这位仙友见过吾辈的真身?如果被认出来,吾辈恐怕会罪加一等。   “……你是石生妖?”   吾辈欣然道,“哎哟,被认出来了,这位仙友,吾……我睡得好好的,却不想被你的金锁契箍了三次,按照惯例,我就要跟这位仙友生死相随了。”吾辈用我自称,一时还用不习惯,不过那陆臻瞧着邪气,其实挺好糊弄,而且举手投足看上去颇有些地位,吾辈如果没有被他识破真身,此番稍加一忽悠,必然可以出塔。   至于生死相随这个词,吾辈太久闭关,也不知用得合不合适,大约要委屈一下石兄了。   不想红衣的陆臻勾起唇角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没寻到鸿钧祖师没关系,石本性空,能成灵且化人者更少,依石而生的石妖也算稀奇,本座捕了你这只灵兽,此番前来也不亏。”随即手一挥,吾辈身上的镇符便被掀了下来。   吾辈没想到这么容易。一时目瞪口呆。其实吾辈真的不敢奢求,吾辈出塔一不复仇,二不为祸人间,吾辈心知就算此次出塔,陆臻不识得吾辈的这张脸,也迟早会有人识得,传到玉帝那里也不过是几天的事,到时候罪加一等,恐怕回来会更难熬。但这几天,却足够吾辈去看一看辰兮。   据说得到过糖果的孩子,忽然没有糖果的话,会哭的。   吾辈不知道,在见过辰兮之后,再回到暗无天日的降魔塔,会不会哭。   辰兮曾说,你的心是冷的,鸿钧,你还不懂情。   因为吾辈没有心。吾辈一直不敢拥人入怀,就是最怕被听出来,吾辈没有心跳。   日光舔舐皮肤,微微发烫的触感令人热泪盈眶。吾辈眯起眼睛仰头,仍旧是五百万年前的天空,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吾辈的心境。   “你为何成魔?”陆臻脚踏十里红莲,跟我并行在云端。   “修仙太多禁锢,倒不如成魔来得痛快。”我这才记起来,吾辈如今的身份很尴尬。按道理,吾辈成魔后便不再属于仙界,要再抓回去,玉帝也要看冥界的三分薄面。吾辈也听说过魔尊重生,冥界地位日渐持平天界,于是自然要问一问吾辈如今的顶头上司是哪位。   “被关了太久,不知传闻里重生的魔尊是何方神圣?”   转瞬吾辈已跟他行至无垠地狱的城门前。冥间今日落雨,淅淅沥沥打在奈何桥上,桥边煮汤的仍旧是坏脾气的孟小姐。往来的行人有的忘了撑伞,淋得浑身湿透,失魂落魄赶去往生桥投胎。吾辈不解,为何他带吾辈来此,偏头隐约可见陆臻眉间一朵精致诡艳的彼岸花熠熠生辉,忽然有些熟识的错觉。   “恭迎魔尊。”   一晃眼的功夫里面的鬼差已跪了一地,风情万种的老狐狸嘉禾殿下今日竟也前来迎驾,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披风,怀里揣着紫金暖炉,正吊儿郎当斜倚在孟小姐煮汤的铺子前,眯着狭长的狐狸眼,笑得很欠揍的模样,“哎呀呀,魔尊出去一趟又带回个什么稀罕玩意?快过来让本殿瞧瞧,这小脸生得,啧啧,当真不讨喜。”   嘉禾做事一向没有原则,看人先看脸,顺眼了不管多刁钻的要求都能答应。吾辈此刻虽然很想揶揄他两句老不死的色鬼,但碍于隐瞒的身份,只能低头恭恭敬敬对着陆臻行礼,“竟不知是魔尊大人,实在失礼。”   陆臻心情很好一般,咬着鲜红的窦丹,献宝似的对嘉禾说,“这是本座新收的灵宠,别看他木木呆呆,其实很稀有。”复又伸手摸了摸吾辈的银白长发,“石头,你有没有名字?”   吾辈浑然天成,无名无姓,鸿钧老祖也只是个代号而已,于是很老实的摇头,“没有。”   “石生灵,灵生性,你便叫做石生吧。”于是吾辈便有了名字。嘉禾殿下跟他的长相一样,五百万年过去,讨人嫌的性子一点没变,也笑眯眯凑过来喊,“石生小呆子,你这副下垂眼的臭德行跟鸿钧老祖很像呢。”   吾辈仔细想了想,当年跟他讨彼岸花种子的前后一万九千年里,吾辈用的,一直都是另一张脸。就连如今九重天金玉宝殿里供奉的四师六神七佛九仙的画像中,都画的是吾辈另一张用来讨好辰兮的脸。想来这世间,除了其余三个创始元灵和玉帝老儿,见过吾辈真容的实在寥寥。   “石生不才,怎敢与鸿钧老祖相提并论。”吾辈退后两步,尽量离嘉禾老狐狸远一点。狐狸的鼻子总是很敏锐的。   “也是,鸿钧老祖比你有趣多了~”嘉禾随手向孟小姐要了一碗汤,咕都咕嘟喝下去,转向陆臻,“你不是要去参加辰兮的婚宴么?又回来干嘛?怎么,就算是怨愤辰兮,好歹也念一些当初借他府门休养生息的情分吧,怎么说你们也当了万把年的邻居呢。”   陆臻懒懒倚在桥头,雨落在他身上竟没有湿意,“自然要去的,也不急这一会,辰兮的那张脸,本座少见一会是一会,省的闹心。”他眉梢的彼岸花印记若隐若现,吾辈看得也很闹心。如果他真是九重天那株彼岸所生,吾辈算是造了大孽。   “听闻浮黎仙帝也会去,你还是绕开他一点,那家伙难缠的很。”嘉禾施施然朝后伸手,“小孟孟,再来一碗汤,记得多放点盐。”   孟小姐已经横眉冷竖叉腰立在他跟前,砸了本账册过去,“先给银子,这是你半年的赊账。”   天上地下都知道嘉禾殿下费尽心思在忘记一个人,或者说在摈除一段记忆,他喝孟婆汤像喝白开水,吃太上老君的忘忧丹像嚼糖豆。当年向他讨那棵彼岸花的种子,吾辈还专门给他备了一个月的忘忧丹当做回礼,直把太上老君看得心疼的跳脚,往后九重天见了吾辈都是绕道走。但吾辈到现在也不知道,嘉禾到底真的忘记了没有。   “哎呀,女孩子嘛,要温柔一点,小孟孟你该多笑笑才是,多好的一张脸,愣是被凡人传成老太婆,哎,也难怪你等在桥头这么些年,那人都认不出你。”   嘉禾狐狸嘴里一向吐不出象牙来,孟姑娘闻此直接一掌掀翻桌子,端着碗就朝嘉禾砸过去,嘉禾边躲边喊开玩笑的,赶忙拾起账本开始掏口袋。   陆臻也不回府,笑眯眯陪吾辈坐在桥边的汤铺看了会过往行人和鸡飞狗跳的嘉禾,“石生你想不想随本座去辰兮的婚宴?”   吾辈自然很想去,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但吾辈一旦去了,就极可能碰到熟人暴露身份,吾辈不想给陆臻惹麻烦,陆臻这个魔尊重生得也很不易,吾辈很能体谅。   “哎哟哟,瞧这宠的,才回来一会会就离不开了~~”老狐狸一板一眼抠账本的头猛地抬起来,唯恐天下不乱的一阵嬉笑,“石生小呆子,你可千万别陷进去,魔尊大人喜新厌旧是出了名的,如今天天躲在冥府哭的,可是当初最最得宠的骨姬呢。”   吾辈自然不会陷进去,因为吾辈还没从另一边拔/出来。   “嗯,那石生你先呆在这里吧,本座很久没见辰兮那家伙,万一打起来不小心伤到你就不好了。”   于是吾辈低头和匍匐一地的鬼差恭送陆臻离开,老狐狸在后面揉了揉鼻子,把账本扔到一边,不情不愿付了银子,临走又讨了一碗汤。   “管用吗?”   “嗯?”嘉禾难得没笑,随即举了举手里的碗,眼睛微微一狭,“你猜。”   猜你个大头鬼。“要是管用,殿下就不会喝这么多了。”   “你这块石头,还算是通人性,难怪魔尊喜欢。”嘉禾转身朝冥府走去,边走却边摇着头,“不过可惜,再喜欢也是替代品。”      ☆、画像   吾辈听不懂,也不想知道,一路沉默走过奈何桥,是十里黄泉路,彼岸花肆意开放的尽头便是魔尊的府邸。   “一股狐骚味,还有一个……没有味道。”门口的千年老榕树上卧着一袭翠绿烟罗衫的男人,坦露的胸膛万千春/色一览无余,墨发蜿蜒及地,翡翠色的瞳孔寒霜般阴冷,倒是一抹嫣红的唇美得很烈性。是一尾蛇。   “不好好在寒潭呆着,跑出来捉苍蝇吃吗?”嘉禾殿下的脸色难得的不好看。   “我不吃苍蝇,”那男子阴鹜的盯着嘉禾,舔了舔嘴唇,“我吃狐狸。”   嘉禾臭着脸一言不发拉吾辈进门,那尾蛇伸了伸懒腰,继续卧在榕树上打盹,蝉声阵阵,树叶也飒飒作响,好像人间午后。   “以后进门你莫要理他,那条长虫讨厌得很,不知魔尊看上他哪点带了回来,又懒嘴巴又坏,而且还是个心理扭曲的变态。”   吾辈笑了笑,要说嘴巴毒,嘉禾老狐狸是没脸说别人的。刚刚那是一尾身份很尊贵的太攀蛇,传言世间最毒,放在家族里,大约也是皇族一辈。陆臻好本事,这都能收到府上做宠物。   “骨姬姐姐的情敌回来啦!”吾辈才踏入府门,就听见一声甚是清脆的喊叫,嘉禾噗嗤一声笑出来,“毛团儿,你莫要再往骨姬伤口上撒盐,瞧瞧你那德行,毛都烧没了,还好意思出来晃搭,我们狐辈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一只浑身雪白的毛团儿嗖得蹭到嘉禾身上,只是屁股那里被烧焦了一块,大约是冬天天冷,窝在灶火里睡觉被烧了毛。吾辈很想看一看化成人后这孩子的屁股后面是怎样的景象。毛团儿在嘉禾身上亲亲热热左右拱了一阵,才跳下来就地一滚,化成人形。   一头墨发好像他的皮毛般光滑亮丽,珠圆玉润的狐狸少年着一袭松松垮垮的梅花纹纱袍,手被在身后,瞪大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惊奇得打量着吾辈,“这次更像了!”   吾辈对头墨发的小狐狸颇有好感,情不自禁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我是石生,不知狐兄如何称呼?”   “我叫九重。”毛团似乎还有些怕生人,往后谨慎的退了退,仰头一派天真的问,“骨姬姐姐说你来了,魔尊大人就不喜欢我们了,是真的吗?”   “你莫要听旁人胡说,他只是一块石头,抱起来哪有我们毛团舒服~”嘉禾笑眯眯俯身捏了捏九重的脸,径直往里面走去,吾辈刚走两步,就发现无法移动,脚下生出一双骨瘦嶙峋的手,牢牢握住吾辈的脚踝。   “啊啊啊!鬼啊!有鬼啊!!”   吾辈站在原地很无奈,因为被拉住的是吾辈,跟一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的王八精一点关系都没有。   “青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是骨姬,鬼什么鬼,你在鬼门关活了万把年,胆子还这么小也就算了,怎么记性还这么差,哎,要是本殿也有你这种记性就好了,也就不必每天受气喝那淡出鸟的孟婆汤度日了。”嘉禾好整以暇坐在厅苑中央的软榻上,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叹道,“骨姬,莫要耍性子,石生迟早要来,就算他不来,别人也会来。”   抓着吾辈的嶙峋白骨闻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血肉来,慢慢升高,化出袅婷的人形,刺绣妆花裙衬着一双顾盼生姿的眉眼,翠玉龙头簪绾着随云髻,唯独脸色是不见血色的苍白,语气带着讽刺的意味,“石生?哼,不过又是一个替代品罢了,能让魔尊不惜暗闯降魔塔,我还当是多不同凡响的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块木石而已。”   吾辈笑了笑,只觉得陆臻的后宫太过强大,吾辈猛地戳进来,一时有些吃不消。嘉禾施施然起身,“你这么想也好,省的每晚躲在地底下哭哭啼啼,本座喝孟婆汤都快喝吐了,还要每晚再喝安神药入眠。”   骨姬瞪了嘉禾一眼,却也不敢多言。嘉禾虽然跟下人们没大没小惯了,但到底是与吾辈同龄的金陵狐仙一族,与青丘狐族世代姻亲,地位极尊,尤其像嘉禾这种天生就是狐仙的银黑狐,更是世间少有,当年九重天最爱养奇珍异兽的瑶华天君初见嘉禾惊为天人,爱不释手得一通抚摸,盛赞艳极八卿,雅极嘉禾。要不是当时青丘的族长在那里拦着,估计嘉禾就被瑶华那个老不要脸的讨去当了顺毛的宠物。不过也据说嘉禾在瑶华府上呆过一阵子,但不知何故后来一个人离开了,也不回金陵,更不去青丘,反而在冥间晃荡百年,开始大口大口喝水一样灌孟婆汤。   吾辈懒得理旁人的这些琐事,骨姬在后面跺了跺脚,又一头扎进土里去挺尸,刚刚还在池子里哭哭啼啼的王八立马不哭了,一个闪身化成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男子,吾辈瞧着他这身素白的云纹月长衫很是顺眼,犹记得吾辈五百万年前喜欢辰兮,爱屋及乌便效仿辰兮穿衣的习惯,经年一袭白衣不离身,徒做风流招摇过市,也不知被嘉禾和浮黎笑话过多少回。   于是吾辈和蔼可亲的笑道,“这位兄台也是魔尊大人收到府上的灵宠么?”   那王八忒识礼数,恭恭敬敬做了个揖答,“那是自然,老身从东海来,自打魔尊重生便被带回,现在差不多有五百万年了。”   瞧着从一个青年嘴里说出老身二字,吾辈浑身不自在,便打住话头,嘉禾已经灌完一杯茶,趴在池塘边逗一只鲤鱼精,吾辈索性无事,便晃进内厅,推开门一仰头,却呆了一呆。   吾辈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除了金玉宝殿的那位画师,再无人描绘过这张脸。   禅香靡靡,满室生香,厅堂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真人高的画像,画像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却一尘不染的干净,想来是主人颇为爱惜,时常擦拭。   画上,九重天的重重雾霭中,一个素白罗衫的男子正弯腰凑近一株开得甚好的鲜红彼岸花,黄泉水潺潺流过脚畔,月光温柔得笼罩在周围,美好得像一个被封进琥珀永存的梦境。   “现在你明白了么?”背后响起嘉禾懒懒的声线。   于是吾辈便明白了,为何会走了狗屎运这么容易被带出降魔塔,因为吾辈有一双与画上男子一模一样的眼睛。微微下垂,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无谓和薄情。   骨姬本该是一副长埋雪山的嶙峋枯骨,为何会骨生花,被赋予血肉之躯千里迢迢带来冥府,也不过是因为她有一副与画中人如出一辙的苍白皮囊。   就好比门口那尾尊贵的太攀蛇,一派天真的狐狸,颇识礼数的王八,嫣红的嘴巴,漆黑的头发,或者穿白衣的风姿,都不过是与画上男子有那么一丁点相像而已。   乃至嘉禾,能这么堂而皇之出入冥府,伴随魔尊左右,大约也是因为,有着一副和画中人三分相似的脾性和嗓音。   “不过可惜,再喜欢也是替代品。”   “这次更像了!”   “石生迟早要来,就算他不来,别人也会来。”   原来魔尊陆臻,是个很可怜的人,他不知道,他费尽心思,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画中人,其实并不存在。   吾辈想笑,却笑不出来,这张脸吾辈曾在降魔塔底端深以为耻,却万没有想到,还有人心心念念记挂了这么些年。   啊,真是一株傻彼岸。吾辈淡淡转了个身,悄无声息掩上门,嘉禾靠在门扉,抱着胳膊瞧着吾辈,狐狸一般狭促的神情。   五百万年前为了讨好辰兮,吾辈幻化而成的,正是画中的那张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打滚求赞求评论啦,一个人写得好忧桑   ☆、浮黎   “你也不用太伤心,他们刚知道自己是替身的时候都有些不能接受。”嘉禾悠悠然跺出门,拢了拢银鼠披风,拥着紫金暖炉一脸我是过来人我很同情你的口气安慰吾辈,“你长得最像这画中之人,说不定得宠的时间也更长些,啧啧,本殿真是作孽啊,早知道魔尊会死心塌地惦记上那个老不要脸的鸿钧,本殿当初就不会为了一个月的忘忧丹把魔尊寄生的种子送给他养。”   吾辈低眉顺眼笑了笑,心道真想一耳刮子抽死你丫的,为了一个月的忘忧丹就把事关冥界未来的魔尊送给吾辈当花种,难怪吾辈种不出来花来,吾辈替你们冥界养了那么多年领袖,难怪玉帝老儿早看吾辈不顺眼。   “不好啦,不好啦!嘉禾殿下!魔尊在南天跟浮黎仙帝打起来了!”   黑白两色的鬼差连滚带爬冲进来一叠声的喊,背后跟着方才进门一脸阴鹜的太攀蛇。九重一听立马滚成一个毛团缩进嘉禾怀里,在地下挺尸的骨姬闻此也爬出来张望,一脸的焦虑之色。其实吾辈也很焦虑,就算这么些年不见,吾辈还是知道浮黎的火爆脾气是出了名的。但吾辈更好奇,浮黎一向不屑与下仙和冥界打交道,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究竟是缘何打起来?嘉禾已经站起身,放下怀里的毛团,“你跟骨姬好生呆在府里守门,本殿去看一看。”   那尾通体碧绿的太攀蛇已经悄无声息缠绕上嘉禾的周身,这回嘉禾没有摆脸色,只看着吾辈眯了眯眼睛,“呆石头,魔尊一向很听新宠的话,你要不要随本殿去西天劝架?本殿怕一个人劝不住。”接着又转头不耐烦得扒拉了一下搭在他肩上的蛇尾,一脸嫌弃之色,“喂!河晏你能不能把你的腿收一收!好好做人,好好走路!要不是看在你很能打的份上,本殿看得上带你?”   “不要。”河晏冷冷吐出两个字,好整以暇在嘉禾身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眯起眼睛吐了吐红芯,一脸满足的表情。   “呸,不要脸的死变态!懒死你算了!走一步路有那么难么?”嘉禾难得这么不顾形象的骂人,但敬于太攀蛇世间第一毒的战斗力,思量着劝不住架也不能输了给冥界丢脸面,只得满腹牢骚驮着几十公斤的蛇身,捏诀驾云的时候差点闪到老腰。   吾辈顺手折下一株彼岸花,隐掉灵力缩了进去,“嗯,要多为殿下着想,还是这样比较轻巧好拿。”   “……”嘉禾认命地把花插/进头发,也不耽搁,径直往南天奔去。   去南天的路吾辈很熟悉,去辰兮的紫宵宫吾辈更是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但远远的瞧见重重雾霭里巍峨端庄的飞檐翘角和花团锦簇的十里红毯,吾辈还是没出息的紧张了一下。   “谁不知道你魔尊在府里供着鸿钧老祖的画像,天上地下找了那么多替代品想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可惜可惜,当初我跟鸿钧在一起喝酒下棋调戏小仙娥的时候,你还是老鼠屎大的一颗种子。”   隔了万把年,再听浮黎仙帝的声音,吾辈觉得忒亲切。   陆臻脸色很不好,弯起潋滟的眼角阴测测的笑,“也不知当初是谁哭得一把鼻涕眼泪跑去阎王殿求查生死薄,可惜可惜,连那人的残魂都守不住,还指望给他投个好人家么?”   两个人互相揭短揭得痛快,从南天门一路打到紫宵宫,周围立了许多前来观望的小神仙,司空见惯般仰头看得津津有味,嘉禾倚着一棵开得甚好的桃花树,拢着袖子估摸着陆臻和浮黎火气散的差不多了,才及时一步跨出,笑眯眯道,“哎呀,浮黎仙帝打累了要不下来歇歇?今日辰兮上神大婚,莫要冲撞了喜气才好。”   缠在他身上的太攀蛇吐了吐芯子,懒懒地滑下来,看用不上他,便化成人形没骨头一般靠在嘉禾身上。陆臻往这边瞧了一眼,默不作声朝嘉禾走来。   吾辈正左顾右盼脖子伸得老长往紫宵宫里头看,盼着能看见些什么,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捏住,陆臻凑近嘉禾,状似无意的抬手抽下插在他头上的彼岸花,放在鼻子底下轻嗅。   吾辈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嗅着,不禁老脸一红。转念一想,不对呀,吾辈此刻不过是一朵花。于是赶紧往里又缩了缩,心下戚戚然,好像自从降魔塔见到陆臻以来,吾辈总是缩啊缩的活得很憋屈。   在场的众位小神仙见到魔尊对嘉禾的此举动,齐刷刷把探究的目光转过去,嘉禾捂着脸撇过头去,娇嗔了句,讨厌。   吾辈嘴角抽了抽,在心里骂了句老不要脸的。   “魔尊的这点小爱好人尽皆知,不过别太过分就是。我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欠鸿钧什么,那一半的修为,是他自愿给我的。你不信也没办法,大不了以后,我们见一次打一次,我随时奉陪。”浮黎一袭木兰青的广袖缎袍,尖削的下巴,轮廓有些刚硬,眉目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他风姿如玉得立在紫宵宫殿的红毯上,眼里满是余消的怒气。   “你不开口,他如何给你?修为?浮黎仙帝恐怕记错了吧,敢问你闭关的九百年里,重燃灯魂到底拿的是鸿钧的修为还是灵魄?”陆臻捧着吾辈寄身的那朵花,语气晦涩难明。   吾辈叹了口气,其实浮黎,确实不欠吾辈什么。当初绛珠灭了魂灯闯下大祸,辰兮跑去顶下所有罪名,浮黎在气头上,本来已经准备将两个一起扒皮拆骨受堕天之罚,吾辈为了讨回辰兮,心急火燎赶去浮黎宫。当时浮黎仙帝就那么抱着空无一物的魂灯孤零零坐在偌大的浮黎殿,下人们怕被怒火殃及,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吾辈去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一个人在那里枯坐了多久。他手里的魂灯已经冷透了,却还被他紧紧箍在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捂热似的。听到吾辈进来,浮黎缓缓抬起头,带着颤音,   “我欠了杜衡许多,还是来不及还了。”   他那双一向流转生辉的眼睛竟落下泪来,“鸿钧,你知道灯灭是什么意思么?就是天上地下,星河万里,再也见不到他了。”   原本准备好替辰兮求情的话就噎在喉咙里,被生生咽了下去。吾辈在他跟前蹲下,慢慢抚上那盏灯,“若吾辈能让这盏灯重燃,你可不可以答应吾辈,赦免辰兮,从轻发落绛珠?”   吾辈活了太久,比浮黎仙帝和姚华天君都活得久,当年跟吾辈一同开天辟地的上古女娲,混鲲祖师,陆压道君都已相继隐归弥散,与天地融为一体,四大创世元灵的光辉事迹被镌刻在金灿灿的通天柱上,供无数后辈奉读瞻仰,吾辈作为唯一一个活着的教科书式的楷模,在天界的地位却越来越尴尬,玉帝心知吾辈体内的洪荒之力藏得太久,必成三界隐患,其余小仙见了吾辈也是战战兢兢,又敬又畏,吾辈除了浮黎和瑶华,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吾辈有时候很想念宇宙洪荒之初跟女娲一起用闪电和雷霆劈开万里绵延山脉,与混鲲在东海掀起三千尺巨浪一路呼风唤雨开拓北冥,和陆压君在万里雪原用光的速度比赛奔跑,跑过的地方冰雪消融,化作水草丰茂的土地。乃至后来吾辈收了大弟子盘古,把手教他开天辟地,那些日子吾辈是何等肆意自由,虽然没有现在这么些虚浮的头衔,却是真的在活着。   吾辈知道,吾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曾经同一时代的人,该走的都走了,当年的少年豪气,陪吾辈劈手斩万里妖魔,捏土造人吞云吐雾搬星射日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个和平祥瑞秩序井然的年代不再需要吾辈,吾辈只身留着,只会徒增猜忌和负累而已。最好的谢幕,就是给自己挖一座漂亮一点的坟,也让玉帝少操一点心。   于是吾辈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虽然浮黎仙帝手中的灯灭了,残魂没有了,但吾辈一半的灵魄重燃一盏灯绰绰有余,灯燃起来,只要那残魂还有一丝执念,便会循着光亮慢慢找来,再漆黑的路途,有了方向,总有一天,残魂会补全,那个人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洪荒之力被玩坏了,现在看见这个就想笑233333333   ☆、瑶华   嘉禾一瞧气氛又不对了,赶忙一把抓住太攀蛇上前挡在陆臻身前,朝浮黎笑得比狐狸还媚,“浮黎仙帝啊,对不住,你也知道我们魔尊大人可怜得很,跟你一样花大功夫在等一个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的人,所以浮黎仙帝您就多担待一些,凡间有一句话说得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小人何苦为难小人呢?”又转过头恶狠狠瞪了一眼陆臻,低声道,“都说了让你见到浮黎绕道走,你这是专门找不痛快的么!”   浮黎仙帝这回大约也是打累了,哼了一声,转身护着那盏燃魂灯慢悠悠走了,路过吾辈身前的时候瞥过来一眼,那盏灯的火苗跳跃了一下,燃得更鲜亮了,“魔尊大人手上的这朵彼岸花,实在开得甚好。”   仙乐缓缓奏响,大约是吉时将近,两旁的小神仙低头让出一条道来,陆臻把花揣进胸口,隐进一旁的人群,嘉禾被几十公斤没骨头的河晏紧紧贴着,气急败坏扒拉不开,步子慢了许多,转眼就被甩在后面,吾辈趴在陆臻衣襟领口努力伸头往外瞧熙熙攘攘的众仙。   “想看干嘛不出来看?”是陆臻揶揄的低笑声。   吾辈被发现了,也是意料之中,便窝在花里道,“我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出去了怕给魔尊惹笑话。”   “但本座想多看看你的样子。”   陆臻今日着玫瑰红蹙金双层广陵袖口锦袍,立在人堆里比新郎官还扎眼,吾辈实在不想跟他站在一起,“但石生只是一个小小石妖,经年在降魔塔待惯了,初次到仙气腾腾的九重天,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祥瑞之气,恐怕无法太久保持人形。”这个时候就要装柔弱,吾辈又加一句,“回冥府,魔尊大人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陆臻闻此笑得更开怀了,弯着眼睛说,“本座带你去个地方。”   “哎哟,魔尊大人竟然也赏光来了,稀客稀客。”不用抬眼皮,吾辈也听得出这把花里胡哨的嗓音是瑶华天君来了。   “路过而已。”陆臻斜睨了瑶华一眼,一副我对你不感冒你不要过来的架势,干巴巴道,“本座最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宠物,你莫要惦记。”   瑶华着金灿灿的弹花暗纹锦衣,脚下环绕着一只展翅的白鹤,细致如美瓷的脸上挂着老神在在的笑容,怀里还揣着一只左右拱来拱去幼/齿的虎豹,毛茸茸的煞是可爱,他仿若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陆臻的撵人之辞,兴冲冲凑过去道,“魔尊大人啊,你瞧瞧,我新近花大价钱从菩萨坐下讨来的这只幼豹,可爱吧?你瞧瞧这纹路,这皮毛,这触感,多可爱,多可爱~~~”   吾辈觉得要不是碍于大庭广众,瑶华绝对会把头埋在小豹子身上猛亲几口再抱着打几个滚,陆臻也绝对会一巴掌招呼过去,要他能滚多远滚多远。这也算是瑶华天君的一个癖好,不仅他自己喜欢养奇珍异兽,也喜欢与旁人分享他养宠物的这份喜悦幸福之情,吾辈当年几次不留神,就被他拉住一通絮叨,当时辰兮在凡间历劫,吾辈想着平日诸位仙君见了瑶华都是绕道走,想来他也颇为寂寞,反正闲来无事且陪一陪他也好,却不想被他一拉一说,吾辈赶回观天镜往凡尘望的时候,差点没赶上看辰兮下葬。   陆臻硬着头皮伸手摸了摸小豹子,那畜生极通人性,湿漉漉的眼睛瞅过来,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了舔陆臻的手指,头一歪,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倒也惹人喜爱。吾辈忽觉身子一轻,又被人捏了出去,“哎呀呀,谁送魔尊的花?都带到心尖上了。”瑶华一伸手就从陆臻胸口把花拿了过去,凑近闻了闻,那小豹子好奇心重,也伸爪子上下闹腾,吾辈若早知道今日变成花会被闻来闻去,绝对会考虑附到苍蝇或河晏身上。   “陆臻!陆臻!你快管管这条不要脸的臭长虫,好好的脚不走路,是煮来吃的吗!”嘉禾浑身都快炸开毛,一边扒拉着仍旧紧紧贴着他的太攀蛇,一边朝这边吼,一抬头,便跟瑶华对上了眼。   他止住步子,遥遥站在熙攘的众位仙君里,登时噤声脸色一片苍白,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微微颤抖,太攀蛇好似有所感应,缓缓睁开碧绿阴鹜的眼睛。   于是吾辈便知道,嘉禾今日没喝孟婆汤,没吃忘忧丹,他一直没能忘。   却不想瑶华愣了片刻,眼睛闪着光朝嘉禾噌得迎过去,“啊呀,陆臻这就是你不厚道了,什么没有拿得出手的宠物?我看这条蛇就好得很,啧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通透碧绿的太攀蛇,会化人了么?来来来,化一个我瞧瞧。”   河晏懒懒摆了摆尾巴,往嘉禾身上又缩了缩,瑶华本欲伸手在太攀蛇的头上摸一摸,不想河晏立马吐出鲜红的蛇信嘶嘶得叫,一脸警示,瑶华只得讪讪收回手,摸了摸后脑勺,干干笑道,“还是一条有个性的蛇,嗯,我喜欢!我喜欢!”   “瑶华殿下。”嘉禾僵在原地许久,才浅浅喊了声,其实瑶华殿下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过了。   瑶华天君这才打眼看了看眼前一脸木然立着的嘉禾,奇怪道,“咦,我认识你么?”   原来忘记的另有其人。   嘉禾便浅浅笑了,驮着几十公斤的太攀蛇,轻描淡写转身离开,“哦,抱歉,刚刚认错了人,瑶华天君自然是不识得我这种小仙的。”   “不好意思,我们府上的宠物,你恐怕要不起。”   陆臻把吾辈从瑶华手里抽出来,留他一人立在身后若有所思。鲜红的彼岸花开得很精神,陆臻往前行了一段,弯腰把吾辈放在一处泉水边,蹲下来笑着比划,“当初本座就是在这里长大重生,鸿钧总喜欢绕过来同我讲话,都是些辰兮和他的琐事,那时本座听着厌烦懒得理他,迟迟不愿开花,但有一日他忽然不来聒噪了,九重天又显得太过寂寞。现在想来,如果本座能早一些开花,他走的时候也就少一些遗憾了罢。”   吾辈听得很是感动,脚下潺潺流过的黄泉水仍旧是吾辈当年引的,浅浅的很清澈,陆臻的身影倒映在泉水里,好像成全了那幅厅堂中央的画。   仙乐缭绕,太虚钟撞了三下,吉时已到,众仙的喧哗渐渐低了下去,自发分开一条道来,十里红毯没有尽头般绵延到紫宵宫深处,霞光万丈的殷红祥云铺满天际,从朦胧的雾气里渐渐显现出两道瑞气万千的身影来,两人挽着手,身形般配,都着大红喜服。   吾辈缩在彼岸花里仰头望着,明明胸腔里什么都没有,却七上八下空得发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喜欢的留个爪啦~\(≧▽≦)/~打滚求评论   ☆、婚宴   他携手的女子温婉的笑着,并行过红毯。辰兮就算穿红色,仍旧是一副清雅出尘的形容,五百万年未见,他眉目似乎褪了很多青涩,稳重了许多。他已经会熟稔得弯腰恭迎上仙,撩起衣摆行规矩的礼数,笑着说一些客套周旋的话,却再也没有当初跟吾辈在九重天擦肩而过时浅淡点头的淡漠少年的影子。   吾辈心很疼,不是因为这大红的喜色,是因为吾辈忽然了悟,人是会变的,吾辈喜欢五百万年前不谙世事清高脱俗的辰兮,却不得不承认,如今携佳人在侧熟稔于人情世故的辰兮笑得更加幸福。   “魔尊大人好久不见,近来可好?”他的声音依旧浅淡,绛珠手里托着一壶上好的桃花酿,眉眼弯弯立在一旁。   陆臻邪气得勾起嘴角,自发拿起酒杯,“甚好甚好,这杯本座敬你们二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哎?凡间是这么说的吧?”   辰兮闻此也饮了一杯,笑起来,“托您吉言,说起来,我还有些对不住魔尊大人,都怪当年去冥间看见彼岸花一时任性喜欢,却平白让魔尊背井离乡生活这么多年。”   “此言差矣,本座该谢你才是。”陆臻丝毫不客气,径直拿起酒壶,又自斟了一杯,“第二杯,本座敬你府门之谊,我们做了这么些年邻居,老实说,那些年本座听到你的名字太多次,晚上都会做噩梦。”他仰头一饮而尽,又斟满第三杯。   “第三杯,敬因你,本座才遇到栽花之人。”淋漓芳香的酒水慢慢浇满吾辈周身,陆臻低头望着那朵花,眼神竟变得温柔。   好吧,你没有仙帝手谕,也不便硬闯,这回我带你进去,记得回去了请我喝一壶桃花酿就好。   这杯酒,来得太迟,吾辈也知道,对辰兮的这份心意,也该到头了。   辰兮闻此脸色刷得白了下去,一旁的绛珠柔柔接过话头,“想来魔尊大人能遇见如此用心的栽花之人,实属一件幸事,就好比小仙本是一棵草,却能得辰兮上神这般眷顾,时时刻刻都是心存感激的。”   陆臻偏头笑笑,不再接话,辰兮走过去招待下一位客人。瑶华在一旁百无聊赖喂他的仙鹤喝酒,浮黎揣着魂灯跟大罗神仙侃得不亦乐乎,吾辈环顾四周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嘉禾从刚刚就没见人,不知是不是回去了。   从前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放下一个人,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吾辈到底是个薄情之人。   陆臻低头看了看吾辈,“酒也喝了,来也来了,这就回去吧。”   无垠地狱的入口永远都是黄昏,奈何桥下腥臭的忘川水缓缓流淌,桥上行人来去匆匆,今日似乎格外的多,都围堵在桥头怨声载道不愿投胎,陆臻顺手捉过一个愁眉苦脸的鬼差问怎么回事,那鬼差一脸憔悴,“大人有所不知,不是小的们办事不力,而是实在无法平息这些冤魂沸腾的怨气,当今天子暴虐成性,穷兵黩武滥杀无辜,近来又嚷着要寻求起死回生之术,需要一百九十八个八字至阳之人的心脏祭天,现下京畿一片生灵涂炭,现在堵在这里的人都是被平白抓来掏心挖肺,又用黑狗血浸淫百日而亡的怨魂,故而戾气不散,无法往生,小的们也不知要如何才好。”   冲天的怨气里站着一个鹅黄衣裳的女娃娃,明明最小,却特别安静,不吵不闹很乖的样子,她见到吾辈看她,便冲吾辈微微一笑,这一笑,吾辈似乎在哪里见过。   陆臻朝那个女孩走过去,蹲下来柔柔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笙。”那女孩脆生生的答他,又指了指一旁怨声载道喋喋不休堵在桥头的怨灵,怯生生看着陆臻,“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才肯往生,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不能让我回去。我娘亲病了,病的很重,我一走,就没人照顾她了。”   陆臻摸了摸阿笙的脑袋,“那你可要快些说,尸体下葬三日会腐烂,到时候你就回不去了。”   “啊……”女孩低头很难过的样子,“可是我已经死去七天了,早就没法回去了吧。”顿了顿,那小姑娘还是抬起头说,“他们想要拿皇帝祭天,用处死他们时一模一样的法子,才能平息怨气。”   陆臻皱起眉头,凡间帝王一向由星宿和龙神护佑,平白被杀,会触天谴,但因果轮回,如果凡间帝王太昏庸无为或残虐成性,帝王星会坠落,龙神也会重新择主。   陆臻看了看桥头越聚越多的怨灵,却等不了那么久了。吾辈问,“大人要去凡间一趟吗?”   陆臻望着吾辈的眼睛,点点头,“你跟本座一起吧。”   吾辈很多年没有到过凡间。越往帝都越繁华,戾气也越深重。吾辈还是在当初女娲造人时来过一趟,那时凡间还没有家国天下之分,人们大都茹毛饮血,衣不蔽体,现在看来,却已经大不相同。   “本座听蒲昌说凡间有个颇得意趣的地方,叫做勾栏,不知石生有无去过?”陆臻转头一团天真看着吾辈,看得吾辈老脸一红,心道蒲昌那个石头缝里土生土长的散仙忒不正经,最爱带坏纯洁的道友。   于是吾辈肃然道,“那个地方也叫作妓院,做得都是些皮肉生意。”   陆臻停在打着大红灯笼的一处雕花木门前,斜斜倚在门前纤腰裹裙的袅娜女子比嘉禾那只老狐狸还媚,见到一袭红衣墨发的陆臻便用帕子捂住鲜红的嘴巴窃窃的笑,“哎呀,好俊的公子,可要进来坐坐?”   陆臻停下步子,小声问吾辈,“本座要不要进去?”   吾辈看着他脸上分明大大写着想进二字,只得道,“魔尊去见识一番也好,这个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做情,由情生欲,或者由欲生情,凡间的话本戏文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大都起源于这里。”   陆臻笑着瞅了吾辈一眼,“你倒懂得多。”抬脚便跨了进去,吾辈顶着一头没来得及隐去的银发,被大厅的姑娘盯得浑身不自在,那些卖笑的很有眼色,看得出吾辈只是个小跟班,大多往陆臻身上贴,陆臻性子好,眉眼弯弯,左右都是红袖添香,只觉得新奇,乐呵呵被姑娘们灌了一壶又一壶清酒。   吾辈坐在一旁忐忑难安,最忐忑的莫过于万一魔尊大人今晚一高兴,随便拉着哪个女子一夜巫山,那吾辈带魔尊逛窑子的这事就坐定了,再被嘉禾那个大嘴巴的一说,吾辈天上地府都不好交代。   月色渐渐明晰,耳边的调笑声也弱了下去,陆臻歪歪斜斜从温柔乡站起来,拉着吾辈往外走,方才倚门招客的女子依旧窃窃的笑,“哎呀呀,这位郎君怎么这么急着走?良宵难得,不在此过夜么?”   陆臻似乎醉了,朦胧着一双眼慢慢抚上女子娇艳的脸,然后往下,近乎暧昧的磨砂过优美洁白的脖颈,忽然用力捏住,“竹叶青小妖,七寸怎么可以这么大意落入他人手里?”那把声音懒懒的沙哑,却不带一丝醉意。   闻此袅娜的女子咝咝张嘴露出尖尖的两颗虎牙,眼睛慢慢转绿,张口欲咬却被陆臻紧紧捏住七寸,动弹不得,只能恨声,“你是何人?奴家只不过是在京城混口饭吃,一向谨小慎微,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二位大人!”   陆臻垂着眼睛,一副不感冒的模样,“本座来捉妖,还需要理由么?”顿了顿又咧嘴笑,“啧啧,不过可不是你们这种不成气候的小妖,本座问你,现今的帝姬是个什么东西?”   那女子在他手里渐渐发抖,化成通体碧绿的一尾小蛇,颤声道,“帝姬?你们是来捉拿画女的么?呵,那可小心了,她手里上百条人命不止,曾扬言要捉她的国师都赔进了性命,那妖女周身戾气可重着呢。”   陆臻皱了皱眉,吾辈也一怔,画女?依稀好像,当年被吾辈镇垮的降魔塔里,仓皇出逃一直没有被捉拿到的一位魔头,便是这个名号。吾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是吾辈当年留下的烂摊子,现下却还得劳烦魔尊收拾。   七寸一松,竹叶青被陆臻随手甩出窗子,一声惊呼摔进屋外的杂草里,陆臻擦了擦手,悠悠然道,“竹叶青小妖,记得下次吸男人精血的时候不要贪心,来日方长嘛。”   吾辈揣着手立在一旁摇摇头,痛心疾首,“大人真不会怜香惜玉。”   “哦?那是不是应该这样?”陆臻笑眯眯转头,嘴唇不经意擦过吾辈的眼睛。   “咳咳,也不至于如此。”吾辈退后两步,思量了一下,执起陆臻的手,深情款款看了他一会,又放下,才道,“凡间女子和男子之间,是应当这么告别的。”   陆臻目瞪口呆看了吾辈一会,直接转头走出去。吾辈欣然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上面出现的蒲昌,是专栏《十七夜》里的角色,算是和本文一个系列吧,有兴趣的亲可以看一看哒   ☆、画女   皇宫深处一片乌烟瘴气,护脉龙神的金色光芒几乎弱的看不见了。陆臻与吾辈在上空巡查好久,才在重重宫闱里一处叫做长生殿的地方找见一丝几乎要熄灭的金色光辉。于是先隐身探了进去。   入鼻的是一股苦涩的药味和沉沉的死气,吾辈望了一眼龙床,便知道,这个帝王活不久了。床上的人紧闭着眼睛面色泛紫,眼眶周围一圈浓重的黑色,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病入膏肓看起来如垂垂老朽。造下的杀孽太重,他这具身子已经承受不了沉积太久的戾气反噬,护佑他的帝王星将坠,龙神也快离开他重新择主,床上的人已回天乏术。   “你可知,如今地府门前有多少怨魂不肯投胎,嚷着要将你扒皮抽骨,永世不得超生?”陆臻蹲在一旁的椅子里,只显出声音。   病床上的男子闻此并没有睁开眼睛,却是听到了,慢慢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再没有气力说下去,倒是一直浮在床头沉睡的护脉龙神睁开眼,望了望陆臻,沉沉叹了口气。   “还请魔尊大人不要为难他,我知道这孩子罪无可恕,但其实这些都是因帝姬而起。”那条金灿灿的龙已经很年迈了,眉头都是慈悲和忧色,“我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他连一只鸡都不忍心杀死,怎么可能去杀人呢?哎,我老了,也知道他造下的杀孽深重,无法再护他,是时候重新择主了。”   这时宫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千层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的女子,那女子生得及其惊艳,一张苍白的脸可谓美得巧夺天工,她姿态曼妙的走近龙床,俯身轻轻喊,“陛下,陛下。”   缠绵病榻的男子似乎有所感,竟然撑着一口气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女子的刹那枯涸的眼竟绽放出光华,“画……画心……”   那女子便欢喜的笑开,立起身展开衣袖,轻快地转了个圈,咯咯笑着问他,“陛下快瞧,妾身今日新换的宫装好不好看?”   病入膏肓的帝王却已经连头都没办法转动了,嘴角却慢慢弯起细微的弧度,女子看了他一会,扑过去皱起眉头,“陛下,你要快些好起来呀,陛下说过,春天的时候就带臣妾去看凤凰花。”   这时一直沉默的护脉龙神开口了,“那便是帝姬。陛下自接她入宫,便被蒙蔽了心智,凡事都依着她,那女子实际靠画皮保持容貌,依食人心而存活,这妖姬告诉帝君,说她久病成疾需要以人心为药引才能医好,又说自己体质阴寒需要至阳之人的皮肉补身,否则便会死,帝君为了救这妖姬的性命,才一时昏头,大开杀戒……”   陆臻在屋里慢慢显出身形,看了半响,才道,“这张皮,画得真好。”   那女子闻此蓦然转过身来,也不惊慌,很欢喜似的咧嘴笑,“谢谢,我也觉得很好看。”   陆臻慢慢依着案几坐下来,“他快死了,你知道么?”   “人不都是会死的吗?”那女子睁大眼睛眨了眨,捂住胸口,“没有心,就会死,人太脆弱了,我也一样。”   “那你还是欺骗他了。”陆臻看着画心,那张皮美轮美奂,栩栩如生,像一件绝佳的艺术品。“他快因你而死,你却还好好活着。”   “我没有心,会死的,他说过,他愿意为我而死,所以我不算骗他。”   那女子振振有词的回答,下一刻却忽然露出歹毒的神色来,“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那么爱他,怎么会欺骗他呢?我只不过是想活着,好好活着跟他去看凤凰花,这有错么!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本宫的事!?”   最后一句几乎是画心尖叫着吼出来的,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后退着从眉间溢出黑色的戾气,化成利剑直直插过来,吾辈杆在一边听见陆臻喊了声小心,一把被推开,一道红光迎着戾气劈头斩下,黑色被尽数吸了进去。   吾辈心里一暖,这么些年,吾辈护天护地护旁人,被当做行走的教科书和功劳簿,从来被默认为守护这个吾辈开辟的天地是分内之责,被旁人保护,还是头一遭。所以吾辈欢喜了一下,随即又忧了一下,因为方才,吾辈确实没有能力躲开那把戾剑。细思吾辈当年只是失掉了一半的灵魄,在降魔塔关了太久可能也会消磨掉一些灵力,但万万不至于连一把剑都躲不开,吾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一喜一忧间,陆臻指尖红光大盛。   画心被陆臻指间的红光束缚,戾气铺天盖地朝她天灵盖回涌,撕心裂肺的喊叫回荡在宫里,护脉龙神不忍再看一般闭上眼睛,躺在龙床上无法动弹的男子微微颤抖着骨瘦如柴的双手,慢慢落下一滴泪来。   该是很痛的。画心,我为你负尽天下人,却还是没能如愿带你去看看凤凰花。   你曾说人都会有下一世,下一世我不再是帝王,你也不要再做食人心的妖怪,好不好?但妖怪是不是没有下一世呢?我的罪孽这样深重,大约也是没有下一世的。所以我想好了,这辈子都依你,就任性一回,只爱这一辈子好了。   画心啊,你穿宫装的样子最美了,你笑着喊我陛下的样子,比日月星辰和轮回往生都珍贵。   被戾气吞噬的女子抱着头声嘶力竭尖叫着,慢慢褪下精心绘制的皮囊,露出森森白骨,她恍然望着眼前行将断气的年轻帝王,忽然觉得比没有心还疼。在苟延残喘的很多年里,她被无数男人抛弃背叛过,便以为男人都是一样的,三心二意虚以委蛇,爱的不过是自己这副发臭腐烂的皮相。但眼前这个人,却会答应带她去看凤凰花,明明很优柔懦弱的一个人,却会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天道轮常,陪她疯得肆意而真诚。   尖叫声渐渐消逝,风卷残云的戾气瞬间吞没了碎裂成千万片的嶙峋枯骨。   “倒行逆施,怨气太深重,迟早会被反噬。”陆臻抱臂摇头,他弯腰拾起一片遗落的小小骨节,把它镶进一块血红的雨花石里。   “留作纪念么?”吾辈好奇道。   “当初带骨姬回府,本座答应要帮她找回姐姐。”陆臻把雨花石揣进袖子,回头望了眼病榻上快要断气的青年帝王,“凡人真奇怪,明明寿命如蝼蚁,却还敢这么折腾。”   “正因为他们寿命太短,如蜉蝣朝生暮死,所以凡人们很早便懂得珍惜,懂得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相爱,相守,再一同死去,这其中,多少恨别离,喜相逢,就是因为短暂,才动人。他们只能激烈的活着,把我们需要用上千年来体会的情感,在短短数十载里都经历一番。”吾辈跟在陆臻身后,一不小心就说得多了些,等闭了嘴,已经出了宫门,盘亘在京畿月朗星稀的夜空。   “哦?看来石生对人情世故了解颇深。”陆臻笑着看吾辈,“想来也是,本座好像学什么都晚了些,跟这些七情六欲活得缤彩纷呈的凡人,根本没法比。”   吾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干巴巴道,“晚一点没关系,学到了才是正经。”   一颗星星划过眼前,接着无数颗星星接连落下,爆发出耀眼的光辉,再彻底熄灭。吾辈知道,帝王星坠落,地上的这个王朝在今夜覆灭了。长生殿的帝王在此刻逝去,天上守护帝王星坠落的辰兮又该是彻夜未眠。   吾辈在漫天流星里望着一袭绯衣的陆臻,第一次生出,如果先遇见的是他就好了,这样的想法。   “你等我一会。”陆臻落到地上,弯腰捧起一抔黄土大大拉拉捏出个人形来,依稀可见是个憨态可掬的娃娃。吾辈拿过去又打磨的细致了些,在嘴角捏出一个弯弯的弧度,才忽然记起来,为何初见阿笙的笑觉得那般熟识。洪荒之初吾辈陪同女娲造人,每个泥人的嘴角都被我们捏出浅浅的笑纹来,再挥手淋上黄河水,数以万计的泥人便有了生命。所以每个凡人天生就是会笑的,就好比他们天生就会哭一样。   “阿笙,你的肉身没了不打紧,这副身子照样可以寄存你的魂魄,什么时候你放心下了你娘亲,随时都可以回来找我们。”   吾辈蹲下身摸摸阿笙的脑袋,捞了些忘川水洒在泥娃娃身上,泥人便生出血肉,阿笙的魂魄慢慢融进去,然后眨了眨眼睛,“谢谢你,石生哥哥。”   吾辈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无垠地狱门口,看着鹅黄衣裳的小娃娃趟过冥河,慢慢走远,竟有些心疼的情绪。转身看见陆臻靠在桥头,背后是一望无垠的彼岸花田,鲜红诡艳的硕大花朵铺满河岸两侧,美得如火如荼。   “石生,陪我坐一坐吧。”      ☆、心悦   吾辈最近在冥界很红,红得发紫的那种。就连在阎王殿当差的黑白无常,在勾人魂的时候都会对那哭哭啼啼不肯走的痴男怨女说一句,哭哭哭,净知道哭!你要是到冥府见过魔尊大人是怎么宠那石头精的,估计连胎都不愿意投了。   也据说青丘狐族的八卿长老听说了吾辈在冥府的无上恩宠之后,当即在饭桌上敲掉一旁狼吞虎咽的小狐狸手中的筷子,一脸肃然道,“呸,吃什么吃,还有心情吃饭?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球一样的身子,难怪说了百八次媒都找不到好人家,你学学冥界那个石什么生的,看看人家是怎么钓上魔尊那只金龟婿的?嗯?”   被拍掉筷子的小狐狸嘴角还沾着一颗白米粒,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很是委屈的瞅着八卿,趴在饭桌上怯怯的问,“是……是怎么钓上的?”   “哎,亏你还是只狐狸,怎么想不明白呢?人家要脸有脸,要身段有身段,再加上对魔尊心若盘石的一片深情,魔尊能不宠么?”八卿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嗯,从今日开始,你每顿少吃一只鸡。”   上面这段话是嘉禾老狐狸告诉吾辈的,彼时骨姬倚在镂花的屏风边把玩手里的雨花石,记性不好的青楸又战战兢兢躲得老远缩在池子里朝这边想望又不敢望,毛团眯着眼睛窝在吾辈怀里,顺毛的时候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当初他们被魔尊带回来,都是这般宠着,形影不离身侧。但可惜,都不长久。”嘉禾坐在绣花的软塌上,目光灼灼,“你知不知道,城东的赌坊已经开注了,赌的是这次带回的新宠魔尊能宝贝多久,连阎王爷那个妻管严都下注了,嘿呆石头,你想不想知道本殿赌的是哪边?”   “不想。”吾辈翻了翻眼皮,只觉得世风日下,这些人无聊的紧。   其实吾辈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的荣宠,却还是能一眼分辨出陆臻对吾辈的上心。从凡间回来后已过了数月,陆臻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带吾辈去屋后的彼岸花海常坐,他说这里便是他第一次看见鸿钧的地方,明明是很尊贵的上神,却没有一点架子。没事喜欢跑来冥界找嘉禾下棋,棋品却比嘉禾还差,输了也死不认账,临走还要揣上一壶上好的黄泉酒。有时嘉禾不在,鸿钧便会在这彼岸花海里蹲下来发一会呆,那时陆臻觉得,看着那么热闹活泛的一个人,原来也会有心事。   他讲这些的时候吾辈就靠在他身边,静静的听,好像在听另一个人。陆臻的手慢慢抚过吾辈银白色的长发,再在吾辈下垂的眼角落下清浅的吻。“可是我找不到他了,石生,天上地下我找了这么些年,他们都说他被关在降魔塔百万年,早就化成了灰,什么都不剩了,但我是不信的。”   “他是鸿钧老祖,是上古尊神,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这世道日渐太平,那些九重天的老东西便忘了当年是谁开天辟地,又是谁在天魔大战的时候死守南天门,寸步不让的。”   吾辈有些吃惊,又有些心虚,千万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他竟知道的这样清楚,好歹他也是魔尊,吾辈现下寄居在这里,被他知道当年吾辈一锅端了魔道老巢,害的冥界没落多年,多少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我一直记得,当年三天三夜不熄不灭的红莲浴火里,他是如何悲悯得普救众生,即便那一战魔界惨败,被天界压制千百年,我都不曾怪过他。”   即便你被他一剑穿过胸口,冷冷坠入忘川水,从一粒种子开始长起吗?   吾辈那一瞬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转头看他,“你是红莲?”   “我是魔尊,重生之前,自然还是魔尊。”   六百万年的那一战,太过惨烈,吾辈几乎都记不真切。天魔大战,殃及三界,龙神不得不出世护佑凡尘,吾辈披上战甲与魔尊红莲从西天战到东海,杀得满目赤红,其实那一战没有孰对孰错,若魔界不反击,天界便会全部将其绞杀,天界若无吞并的心思,魔界便会极速扩张势力,搅得三界不得安生。吾辈只觉得闹心,女娲消弭前拉着吾辈的手嘱托,要护她造出的这些孩子安好,他们也许会犯错,会做下让别人也让自己后悔的事,但这个世间,正因为有了光影交错,有了人心叵测,有了爱恨离别,才这般多彩,让她舍不得。   最后女娲说,鸿钧啊,你就是心太冷,不过这也是好事,记住,要活的长久,切莫动情。   后来吾辈一把剑生生穿过红莲的胸口,那个仰身落下去的男人望着吾辈的眼睛,松开手里染血的刀刃,释然一般笑开。吾辈累极,立在云端对他浅声,对不住。   不出门的时候,陆臻会带着吾辈一同擦拭厅堂的画像,动作轻柔,点上禅香,吾辈便在一旁安静煮茶。陆臻喜欢泽兰的苦,温度要稍微烫些的翻滚。他有时也带吾辈去往生桥边坐一坐,有心愿未了的女子哭哭啼啼被鬼差押着不肯投胎,也有喝了孟婆汤欢天喜地赶往下一世的男人,路过垂首等在桥头衣衫褴褛叫花子般的人时,浅浅望了一眼,便匆匆路过了,陆臻说,那女子已经等在这里几百年了,守着一份没有兑现的诺言,死活不肯投胎,当初跟她举指结下誓言的男子已经荣华富贵托生了三世,不知喝过几回孟婆汤,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女子怎么可能等得来他。   吾辈听他说这些的时候,会不知不觉睡着,暖暖的夕阳打在脸上,好似陆臻手指抚过的温暖触感。“你这块石头也算贴心,但成了气候终究要走,一个两个本座都留不住。”   “我心悦魔尊大人,想一直陪在大人身边,直到你厌烦的那一天。”   陆臻没有说话,捧着温热的泽兰茶,狭长嫣红的眼睛噙笑,一点也不信的样子。大约这样的话他听过无数回,却没有哪回当真。他拥着吾辈坐在桥头,在银色长发上落下细密的吻。   吾辈觉得,就算是此刻被玉帝发觉,捉回天庭扒皮拆骨重新发落,也值了。从前吾辈觉得生命太过长久也是一种折磨,但此刻,吾辈忽然想在这凉薄的世间多呆一会了。   陆臻是在百日后的一天清晨忽然走掉的。地府上下一片嘘声,吾辈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被飞奔而至的嘉禾一把扑倒,随后拉起来扶肩一阵猛摇,一身老骨头差点被摇得散架,嘉禾老狐狸痛心疾首道,“你这个不上进的!还有心思在这里睡觉?本殿一直很看好你,本以为你能多撑几日,可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回本殿连棺材本都赔进去了!赌坊那边炸开了锅,当初押你得宠不过百日的人都偷着乐呢。”   百日也够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放在凡间,吾辈都跟陆臻白头了。   一旁的骨姬听见了也从土里爬出来,有些可怜的望了吾辈一眼,口气还是硬邦邦的,“不过你是一块石头,这么冷的性子,捂不热最好。一旦捂热,受凉的时候可不好受呢。”   吾辈打着哈欠谢过她的好意,转了转脖子,眯起眼睛。吾辈最近不知怎的,越来越嗜睡,心里隐约知道,是大限将至。当初女娲便是如此彻底消弭于天地间的。但现在,吾辈竟有点在意起来。大概是因为有了牵挂的东西,也大概是忽然生出私心,想要告诉陆臻,吾辈就是那个他一直寻的鸿钧。   之后会怎样呢?最坏不过是玉帝找来的时候,拖他一起下水。   吾辈问,“魔尊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可能,在后面,会写红莲和鸿钧的这段渊源前尘~~~~   ☆、鸿钧   “说不准,有时候是一两日,有时候是三四年,也可能更久。”骨姬上下抛着那块雨花石,“等魔尊回来我想离开一段时间,你说把我姐姐埋在长白雪山好不好?那里安静些。”   陆臻走得悄无声息,嘉禾告诉吾辈,每回魔尊大人都是这么走掉的,不知这次又会带什么人回来。   吾辈算了算,仅存的微弱灵力竟感应不到陆臻的去处。只得转回厅堂,望着那副画发了会呆。外面鸡飞狗跳据说是瑶华天君大驾光临,说他心心念念婚宴上见到的那条太攀蛇,特此前来探望,一解相思之苦。嘉禾立在一旁如丧考妣的拉着脸接驾,又托毛团给河晏带话,要他趁早去寒潭底下藏着,千万别出来。又让骨姬赶紧给他端三碗孟婆汤回来,很急。   吾辈慢慢转到屋后,不生不败的彼岸花海没有风,也没有陆臻,寂寞得好像一个黑洞。   青楸板板正正立在身后,说话很规矩,“你也不要怨大人,老身跟了大人这么多年,大人对老身一直都很好。他从前带回的那些鸟啊鱼啊草啊的,只要想走,大人从不拦着,都是找到好的去处才送走的,老身和河晏是自愿留在府上,毛团和骨姬成了气候八成都要离开。你别看大人三心二意经常带人回来,其实这个府上,来来去去留不住什么人的。”   顿了顿,又补充,“你要是不愿走,可以一直留着,大人不会赶人的。”   吾辈撑着上下打架的眼皮,有气无力道,“我是鸿钧,你信不信?”   青楸便笑了,“嗯,那我该是龙宫三太子了。”   陆臻这一走,走了两年。擦拭画像的活便落到吾辈身上,有时候吾辈去往生桥边坐一坐,跟等在桥头衣衫褴褛的女子说一会话,成了朋友。吾辈还是会煮泽兰茶,煮得越来越好,连嘉禾那个挑嘴的一次都能牛饮一大壶,金灿灿的瑶华天君往府上跑得越来越勤勉,见不到河晏就赖着不走,嘉禾知道忘不了,索性不再喝汤,冷眼迎来送往,被调戏了也不炸毛,硬生生憋着。倒是据闻九重天上的浮黎仙帝整日乐开了花,魂灯的残魄慢慢补全,可以化出浅淡的人形。   吾辈在和嘉禾第三百九十八次下棋睡着的时候,终于等来陆臻。   陆臻垂手立在门口,依旧着绯红的广袖细纹罗衫,泼墨长发,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都是喜色和盎然。   吾辈的困意瞬间飞到九霄云外,嘉禾老狐狸肘着下巴眯起眼睛浅笑,“哎呀呀,瞧瞧是谁回来了?本殿还以为你又被人打成一颗种子,埋在哪里等着开花呢。”   “嘉禾老狐狸,这么些年,你的毒舌真是一点都没长进。”陆臻的身后响起带笑的声音,慢慢踱出一个人来,那人着素白锦衣,眉如远山,眼如星湖,微微下垂的眼角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揶揄和薄情。   吾辈指间的黑子便直直落到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恍然间听到嘉禾讶异颤抖的声音,“鸿钧?!”   “嗯,吾辈回来了,这朵彼岸花真是赏心悦目,难为还一心惦念着带吾辈出塔,哎,想当初吾辈年幼不懂事,九重天上还揪了你两片叶子泄愤,魔尊大人不怪我吧?”白衣的男人丝毫不客气,老神在在坐下,先摸起一碗茶饮下去,看了看吾辈,皱眉道,“这泽兰太苦,倒不如金盏来得可口。”   “应该说那时候是我耍性子,迟迟不愿开花,辜负了鸿钧的一片心意才对。”陆臻把茶递给杆在一旁的吾辈,“石生,去换成金盏茶。”   吾辈只得端着茶盏木然转身,手颤得差点端不稳托盘,陆臻奇怪得看了吾辈一眼,“石生,你没事吧?怎的如此紧张?”   “哟,这就是你给吾辈说的石妖吧?啧啧,头发颜色真好看,嗯,眼睛确实跟吾辈九分相像。”   “最近有些困乏,大约是没有休息好。”吾辈低头胡乱答完,一路恍惚回到内厅,猛地摔进椅背,一时心乱如麻。鸿钧……鸿钧……吾辈猛地抬头,画上男子低头抚慰着那朵鲜红诡艳的彼岸花,低垂的眼睑下目光柔和,是与屋外男子一模一样的脸。   吾辈感觉不到与屋外那人一丝一毫相似的气息,但却能感应到他身上蕴藏着的洪荒之初无穷无尽的强大力量,令三界生畏。那才是开天辟地的鸿钧老祖该有的气魄,而不是如今连一把戾剑都躲不开的吾辈。   “石呆子,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发呆打瞌睡?还不快去看茶!鸿钧老祖出塔,玉帝派人即刻下来查探,浮黎仙帝和瑶华天君也马不停蹄赶过来呢,冥界要乱了!”骨姬忙不迭从外厅跑来,声音与嘉禾一样带着惊惧的颤意和恐慌。   吾辈慢慢转过头看她,一脸的迷茫之色。   鸿钧回来了,那吾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些短啦,原谅我不怎么擅长写甜文,没怎么甜就开虐了【内牛满面】但会有温暖的结局哒,看过末世日记的盆友都知道嘛\(^o^)/~   ☆、赦免   “咳咳,你还活着就好,这些年我一直深深自责,当初若不受你一半的灵魄,是不是你也不至于逃不出降魔塔的碎石巨震,也不会在那里遭这么多年罪。”没想到浮黎是第一个来,一向傲然的脸上难得露出动容的神色,手里的那盏魂灯静静燃着,透亮又充满希望的样子。   “哟,杜衡这是快回来了吧?吾辈当初要不是看你在浮黎殿哭得太难看,哪想的起白白给你一半的灵魄。哎,吾辈就是心太软。”   白衣的鸿钧端起吾辈递过去的金盏,看着陆臻笑得很好看,“魔尊大人啊,我在降魔塔呆了太久,不大了解当今形势,可怎么说我如今还是戴罪之身,这么堂而皇之跟你出来,恐怕会给魔尊和冥界带来不少麻烦。”   “你既然已经成魔,怎么处置你便理应由本座说了算。”陆臻坐在桌边,笑眯眯支头看他,眼里好似盛开十里桃花,“你放心,这次,本座自然会护你。”   话刚落便听见鬼差通报,为首走进来一个穿花里胡哨锦衣的仙君,长得很是好看,就像是画里才有的人物,一进门就冲着陆臻朗声笑,“哎呀那天没事看观天镜,一不小心就瞧见魔尊大人在跟一个石妖逛窑子,不知是否体味到我曾告诉大人的那般意趣呢?”   他身后跟着与吾辈一样一头银白长发的男人,面容冷峻些,看他的目光却颇为柔和,“闭嘴,先说正事。”   “啊呀,蒲昌仙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本座上回见你,你不还是石头缝里一跟黄不拉几的草么?嘿,也不知当初是谁说自己原身是东瀛美艳不可方物的蒲昌花的,害的本座当时差点没认出来你。”陆臻一点也不含糊的回过去,鸿钧坐在一旁若无其事吹着金盏茶。倒是那一头银白长发的仙君颇为好奇的看了看吾辈,这位仙君吾辈甚为面生,之前并没有见过,想来是新近才生的,但他身上的气味很独特,无根无性,纯净至极,倒像一只鬼。   “書卿書卿,你快看,这个石头跟你的毛色是一样的呢!”蒲昌声音极响亮,拉着書卿雪白的袖子乐开了花。   “是发色,发色!”書卿干咳了一声,一脸肃然看向一旁老神在在饮茶的鸿钧,对陆臻道,“玉帝今日看到降魔塔红光万顷,随后就接到鸿钧老祖出塔的消息,恐有不测,特命小仙下来查探一趟。”   “衡文仙君,嗯,头衔不大不小,正好表明了他玉帝老人家的意思呢。”陆臻招待两位仙君落座,不大不小,便是此事可大可小。   衡文仙君啜了一口茶,“鸿钧老祖怎么说曾经也是开天辟地的功臣,此刻又成了魔,他的事玉帝自然不便干涉,但五百万年前他因私情镇垮降魔塔,多少魔头趁乱逃出,这个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了结的。”   骨姬从土里慢慢爬出来,蒲昌在一旁看得甚为稀奇差点一脚丫子下去又给她踹进土里,陆臻好整以暇伸了伸手,雨花石被他扔在衡文仙君面前的桌子上,“这是画女,最后一个。”陆臻整了整衣袖,“当年逃出去的魔头,已经悉数被吾辈一个一个捉了回去,算是将功补过。要论惩罚,五百万年的囚禁也够了,如今他又失了一半灵魄,自然对你们仙界不再构成什么威胁。他如今是魔,要罚也该是本座来罚,若玉帝那边能够网开一面,不计前嫌放他安然出塔,本座在这里许诺,永不与天界为敌。”   这句话没说完,若反之,自然不罢不休,兵刃相见。   衡文仙君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看了看鸿钧,恭恭敬敬问道,“那依鸿钧老祖的意思呢?”   “嗯,我看这朵花甚为顺眼,想在这里多呆呆。”鸿钧笑吟吟望着陆臻,眨了眨眼睛。   “他既然成了魔,自然是待在冥府更合适些。”瑶华天君扎眼又欢喜的走进来,特别自来熟的往榻上一坐,嘉禾几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嘴角,往远处移了移。吾辈知道他这是马不停蹄跑过来看热闹了。其实吾辈杆在这里,何尝不是个看热闹的呢?   “既然鸿钧老祖都这么说了,也有瑶华天君和浮黎仙帝在此作证,那从今日起,鸿钧老祖便削去仙籍,与天界再无瓜葛,也请魔尊大人记得今日在此的许诺,与天界永不为敌。”衡文仙君放下杯盏,正色道,“今日来之前,玉帝嘱托小仙,一切尊崇鸿钧老祖和魔尊大人的意思,他也托小仙带句话给老祖您,当初降魔塔一倒其实算是个引子,那时玉帝早有察觉您在九重天栽种的彼岸花有魔尊的气息,恐生变故,以为您是有意为之,故生猜忌,一时又想不出好的法子,便借此将您先囚禁在塔底,后来魔尊出世,仁慈圣明,陆续收服了很多逃跑的魔头,天界和冥界也日渐交好,一派祥和,其实这些年玉帝一直觉得对不住鸿钧老祖您,如今魔尊能寻到鸿钧老祖,安然出塔,也算是对玉帝的一份安慰,便不再追究以往了。”   玉帝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如今魔尊重生,要真的为了吾辈打起来,天界必定受重创,吾辈如今失去一半灵魄,在降魔塔耗尽灵力,又成了魔,自然不构成什么大的威胁,衡文今日来,是先探探口风,既然魔尊有意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便很欢喜的这么冠冕堂皇下去了。   吾辈在一旁只想着笑,大声地笑,难道不该笑么,吾辈日日夜夜担忧恐惧被识破身份,唯恐拖累了陆臻,却不想,一切就这么轻描淡写见了光,光下的那人坦坦荡荡坐在陆臻身边饮茶,不识泽兰苦,漫身金盏香。   吾辈像个见光死的秘密,好笑至极却无人得知的笑话,原来一直当真的是吾辈,玉帝,魔尊,乃至眼前的鸿钧,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件说简单,就很简单的事。   于是吾辈便真的笑了出来,莫名的突兀,手里的杯盏茶壶悉数砸向叫做鸿钧的男人,“吾辈才是鸿钧,你算是什么东西?”   这张脸,只能吾辈用,要厌烦要喜欢,也只能由吾辈决定,你算什么东西。      ☆、真假   陆臻一把挥开四裂的茶盏,立起来怒声,“石生!莫要胡闹,你疯了么?”   蒲昌懒懒靠在衡文仙君的身上,把玩着他银白的发梢,抬头讶异的看向吾辈,衡文仙君本来是准备即刻回天庭复命的,见此也愣了一愣,一袭白衣的鸿钧被溅了半袖的茶水,也不恼,坐在陆臻身边好脾气的眯了眯眼睛,“小石妖,待人要礼貌呢。”   一旁的骨姬是过来人,只以为吾辈生妒,连忙在身后扯吾辈的袖子,浮黎和瑶华目光灼灼捧上茶,蹲在一旁一副看热闹的架势,吾辈转头看了一圈,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是啊,有谁还能信吾辈呢?舍弃了那张脸,没有了上古的那群同僚,四海八荒,还有几人识得吾辈本来的面目呢?   “你厅堂中央挂的那幅画,是吾辈百万年前为了讨好辰兮,专门幻化而成的。陆臻,这才是吾辈本来的脸。”吾辈指着自己,转头看陆臻,急急解释,“你不是说你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常看吾辈过来寻嘉禾下棋么?有时候吾辈会坐在彼岸花海发一会呆,那是因为吾辈真的有心事,吾辈的心事,便是你。”   “七百万年前的天魔大战,吾辈是给了你一剑,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你是红莲重生,那一辈,是我对你不住,那战之后吾辈常常跑到冥界找嘉禾下棋,不过是想趁此探一探你的气息,看你有没有重生的消息,但嘉禾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你的下落。每次我坐在那片花海,总是想你才是真君子,我欠你良多,那一剑你本可以躲过,却生生受了,我们都明知天魔大战里我与你之间必定要死一个才肯罢休,你却还是把生留给了我。”   “你是红莲的时候吾辈也爱找你下棋,却从没有赢过你。那一辈子,你就喜欢喝泽兰茶,也喜欢去往生桥边坐着,听一段又一段故事,再说给我听。”   “陆臻,我是鸿钧啊,我是鸿钧。”   吾辈浑身发抖,莫名的恐慌和焦灼,一下子说了太多。   “咦,原来你跑来找本殿下棋是为了魔尊啊?你怎么不直接说呢?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揣着上好的黄泉酒回去,都会让本殿默默心疼个把月。”嘉禾叹了口气,沉沉摇头,“不过石生啊,你却是说错了,魔尊大人不喜欢泽兰茶,也不喜欢坐到桥边听故事,这些都是因为鸿钧喜欢。是不是啊鸿钧?你有没有被魔尊大人的一片赤诚心意感动到?”   “哦,难不成当年金玉宝殿的画师都弄错了?”瑶华唯恐天下不乱的附和,却也是一点也不正经的模样,“啧啧,我好伤心呀,鸿钧,你我相识这么久,你却都不以真面目对我,亏我对你一片真心,还以为我之于你是不一样的呢,嘤嘤嘤~~~”瑶华捂住嘴矫情的靠在嘉禾身上哭,浮黎一脸黑线道,“假惺惺,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跟鸿钧感情那般好了?上次他害你那尾白鲫鱼差点撑死,你不是还提刀饶着南天门追着他砍了三圈么?”   瑶华立马坐端正,咬牙切齿道,“哦,差点忘了这茬。”又一瞪浮黎,指着吾辈道,“我不是配合一下石头小妖做戏嘛?你这么当真做什么?”   吾辈杆在一旁,只是望着陆臻的眼睛,近乎偏执,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的低头避开,替一旁白衣的鸿钧添了一杯茶,对吾辈冷声,“回去,你还嫌笑话闹得不够么?”   “呵,你不信?你们都不信?”吾辈觉得周身越来越冷,如坠冰窟的冷,情不自禁后退两步,指着一旁被蒲昌硬拉着坐下来看好戏的衡文仙君,一字一字道,“带吾辈去见玉帝。”   在混沌之初见过吾辈真容的,吾辈如今能想起来并且还健在的,好像只有九重天上凌霄宝殿的那位了。   “鸿钧二字也是你当得起的么?呵,哪里来的野猫野狗,以为有了吾辈丢弃不用的一张脸,再冠上吾辈的名号,就成祖师了么?”吾辈从来都是随性的人,想说便说了,此刻气急,更是不顾措辞,眼前这张脸吾辈用来爱了七百年辰兮,被陆臻惦念了百万年,就算吾辈不用了,也轮不上旁人来用,吾辈直直看向鸿钧,眼神睥睨,“你敢不敢随吾辈去玉帝那里对峙?要他老人家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放肆!”陆臻第一次生这么大的火气,他猛地拍案而起,“够了,石生,立马回去。这里的事跟你没关系,若你瞧着冥府搁不下你,还望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哦,忘了说,当初降魔塔里箍你的索契已经作废,你在降魔塔呆了太久,恐怕还不知道,那个东西太原始,早在百八十年前就有了解除的法子,现在仙魔二界早就不用了。”   坐在一旁的鸿钧施施然站起身,他偏头忘了吾辈半响,叹了口气,“啧啧,这只小石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吾辈的一些事,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吾辈,哎,怎么就这么固执呢?吾辈因为玉帝被关了万把年,这才刚出塔,就要跟你去拜见他老人家,说实话,心里有些犯怵呢。”鸿钧端起袖子无辜的望了一圈众人,巴巴看向陆臻,“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吾辈立在那里,只觉得如芒在背,语气近乎带了哀色,看向陆臻,“就去一次,陆臻,算我求你。”   你也许会问,这张脸,这个身份有这么重要么?要是放到五百万年前,吾辈会嘻嘻笑着带过,回答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但如今,这副皮囊被一个人爱着,爱得那样莽撞决绝又隐忍,令吾辈忽然在意起来。吾辈很生气,眼前的人明明不是吾辈,却心安理得受着陆臻的情。这份情太沉了,也太久了,他一个不相干的人,万万承不起。   花里胡哨的蒲昌忽然一派天真的开口打破僵持,“那就去去呗,又不会少一两肉……哎哟!書卿你个死鱼脸干嘛打我!”   浮黎也望着燃得影影绰绰的魂灯开口,“鸿钧老祖不必担忧什么,玉帝早就放下猜忌,如今你初出塔,前去拜会一趟也更能让他老人家安心。”   白衣的鸿钧款款弯腰放下茶盏,回头瞥了吾辈一眼,“如此,便去一趟吧。”   陆臻一甩衣袖,看也不看这边一眼,寒着脸率先跟衡文仙君离开。吾辈立在后面,铺天盖地的睡意又沉沉涌来,最坏会怎么样呢?不过是又一次生离死别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_^蒲昌和書卿这个酱油打得比较久~~也算是之前答应给一个小可爱《十七夜》的番外吧   ☆、对峙      衡文仙君来的时候轻巧,回去时身后却跟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   九重天的沉沉雾霭里,凌霄宝殿经年不变的巍峨端庄,拒人千里的冰冷。一旁御池边趴着一个着霓虹撒花烟罗衫的男人,正对池塘里一株灰不拉几的莲花喋喋不休。   “青青~~哎呀小青你莫要生气,你跟我说句话嘛,荆墨那个家伙今天是不是又告我的状了?我没偷偷收百灵仙子的百花糕,也没有让荆墨暖床!!绝对没有!我以我的尾羽起誓!好不好?还不信嘛?那换做尾羽最中间那根羽毛,这回总行了吧?不要不理我嘛嘤嘤嘤~~~”池塘里那株青莲花其实长得并不起眼,淹没在一池子风情万种的红莲绿鄂里,几乎瞧不见,但池塘边的男人好像眼里只有那株灰扑扑的青莲花,只顾着跟她说话,连衡文仙君走过去都没抬头。   “小仙见过凤阙帝座。”衡文和蒲昌恭恭敬敬行礼,那飞挑凤眼的男子才懒懒转身看过来,   “哟,这么多人,是要去找玉帝老儿打架么?哎呀,魔尊大人也来了,嗯,今日听闻魔尊心上人出塔,难不成你是来……”凤阙没正经的倚在池塘边,瞥过陆臻和白衣的鸿钧,看了看吾辈,眼波一转,“送喜帖的?”   陆臻现下心情比较沉郁,也没心思跟他打趣,倒是一旁的鸿钧端起袖子笑了笑,“万把年不见,帝座还是这么风趣,吾辈还好奇,怎么你忽然想开,要成仙了,原来是诅咒已解,恭喜恭喜,帝座和青莲仙子终于修成正果。”   凤阙曾是九重天唯一一只妖精,一只寂寞了三千年的凤凰妖。   “帝座这是又惹青莲仙子怄气了么?哎,天天看着你们小两口吵架,本仙君也是很心累。”瑶华脚下环绕着雪白的仙鹤,转头看向嘉禾甚是寂寞的叹了口气,“不过本仙君心累之余也很是羡慕,哎,宠物固然可爱,却到底不如仙侣常伴左右来得亲切。”   那株青莲花这才袅袅婷婷化出人形,是眉清目秀的女子模样,五官没有什么惊艳,看着却颇为顺眼,方才还没精打采的凤阙立马双眼放光,冲上前抓着青莲的手笑,“算一算今年凡间江南的莲花也快开了,我们也该下去看一看了罢?”   那女子低头朝众仙君甚是知礼数的一一拜别,才携同凤阙离开,瑶华和浮黎也趁此找借口说有事回府,吾辈与凤阙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又状似无意的转头看了过来,目光有些探究的意味。来不及细想,吾辈便已经随衡文踏进了凌霄宝殿。   蒲昌和衡文只引荐了吾辈三人,便回去了。等候仙使传报的时候,吾辈忽然记起蒲昌曾给吾辈讲过凡间的一段传奇,说得是一只石头里蹦出的猴子,太过猖狂肆意,又神通广大,众仙甚惧,故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后来被一个去西天取经的和尚所救,便一路跟随,降妖除魔,最终修成正果的故事。其中,有一章是半路杀出一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猴子,难辨真假,两个一路打到玉帝面前,要个说法。吾辈忘记了结局,只记得最后很是圆满。   想来吾辈现下这个状况,和那只猴子,很是相像。   “鸿钧啊,难为你不计前嫌,还愿意来见一见我这个糟老头子。”鎏金云鹤的屏风后转出面孔红润神采奕奕的中年长者,声音宽厚,很是和蔼。   “经年不见,帝君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陆臻先跨出一步见礼,不等一旁的鸿钧回话,吾辈却已经上前朗声,“不知帝君的这句问话,是给谁说的?”   “自然是鸿钧老祖。”玉帝明黄的衣袍在雾霭里微微摆动,捻了捻发白的胡须。   很久之前吾辈第一次见到玉帝的时候,他的胡须还没有这般苍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那时吾辈刚刚开辟天地,万物生灵还未开化,成神者甚少,玉帝便是其中少有的得道修仙又修成正果之人。吾辈对他,一直都很敬重,不单单是因为后来他在九重天德高望重的地位,更因为吾辈觉得,他是如今唯一留下来的,与吾辈曾共历同一时代的伙伴。曾经那些豪情万丈的洪荒往事,除了这个老者,吾辈已经无人可闲话。   “那玉帝可曾熟识这张脸?”吾辈仰头,直直看向金玉宝座,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声,这是孤注一掷,吾辈再无他法。陆臻立在一旁偏头望着这边,眼神漠然得可怕,好像在看一个笑话,白衣的鸿钧安安静静立在他旁边,嘴角几不可见的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等待回答的每分每秒都像是煎熬,高高的金玉宝座上,白须的老者终于抿嘴,微微摇了摇头,那瞬间,吾辈便明白了,不可说。   佛曰,不可说。就像那只猴子逃出了五指山,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紧箍咒。你猜,如果故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如果那两只一模一样在玉帝面前缠斗的猴子,其实是假的杀死了真的,后来西天取经的是假的,封为斗神的也是假的,慢慢的,那只假的便成了真的。结局依然可以很完满。   其实你们不知道,那只真正的猴子,已经早早死在故事的中途了。   吾辈望着冰冷冷的宫殿,只觉得人心深的可怕,空旷的胸腔开始沸腾,劈手便挥向鸿钧,夹带凛冽的风声,“吾辈何德何能,让你们这般费尽心思设计!好,好,这个世道不需要吾辈了,那吾辈今日死了便是,要死,也要死得干净,绝不留后患!”   劈向鸿钧的力道吾辈用了十成十,被陆臻屈指一把挡回来,吾辈便生生受了十成十,一口血堵在喉咙,吾辈硬是咽了下去,厉声开口,“陆臻,你不信我?你宁愿信一张脸,也不愿信我?”   陆臻望着吾辈的眼睛,琉璃嫣红的眸子一如降魔塔初逢,他袖子抬了抬,似乎想帮吾辈擦去嘴角溢出的血迹,但终于还是无动于衷摇了摇头,护在鸿钧身前。   “住手!凌霄宝殿岂能容尔等这般不敬!”玉帝低沉的声音带着威仪的怒气,“你们也都算是仙魔界颇为杰出的一辈,如今为此等私情在此大打出手,成何体统!今日就到此为止,鸿钧啊,你初出塔,想来灵力损耗严重,也需要静养,还是莫要理闲杂旁人的这些胡闹。”话罢便甩袖步入屏风,顿时满室寂寂。   吾辈似乎又开始有了困意,陆臻转头看了吾辈半响,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转身与鸿钧慢慢并行至门口,身影顿了顿,只是冷声,   “冥府,你不用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阙的故事是《青莲纪》里滴~~   ☆、磨盘   推开门找到凤阙的时候,吾辈已累极。铺天盖地的困意和方才吞的血在胃里翻涌,造成一种奇异的错觉,吾辈其实此刻已经逝去,死后的尸体化作绵延山脉,横亘万里,天地是一片寂寞的白色,陆臻没有为吾辈哭。   “你认识我,对不对?”吾辈弯腰喘着粗气扶门框,“方才在御池边,你就认出我了,是不是?我们见过。”最后那句,不是问句。   “晚辈以为上神你不记得我呢。”凤阙描画丹青的笔便搁下了,抬头看着吾辈凤眼弯弯的笑,“洪荒之初的春华宴上,我曾有幸一睹鸿钧老祖您的风姿,哦,那时我不过还是刚刚破壳的雏鸟,将将学会化成人形,犹豫了半天到底没好意思上前给您打声招呼。”   洪荒之初的春华宴是开天辟地后第一次正式的封神会,最原始的生灵和神佛便由此有了名号,那时的凤阙还是只虎头虎脑初生的凤凰,天生便是百鸟之王,身份尊贵,自然也受邀参宴。   “那么,上神您想如何呢?”凤阙掩上门,五指轻搭上吾辈的脉门,有些无奈得叹了口气,“告诉魔尊么?让魔尊相信你,真的是鸿钧,然后呢?”   “你可以陪他一世,还是两世?再之后呢?”他已经撤回手指,看向吾辈。   “然后我会死,彻彻底底,融于天地,一如我的来处。”吾辈浅声,抬头便对上凤阙清明的眼睛。   “所以你知道了?”凤凰是很高洁的一种鸟禽,就连他讲话,都带着不紧不慢出尘的优雅,“就好比陆臻是驴,鸿钧是萝卜,这些年天界和冥界好不容易修起来的制约平衡便是中间的磨盘,少了哪个,磨盘都是不转的。”   凤阙的话很清楚了,驴前面需要一直挂着萝卜,它才会为了眼前的萝卜,一圈一圈充满希望的转,磨盘也才会一圈一圈正常的运作,而玉帝不会管挂着前面的萝卜,是真的,还是假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吾辈是将死之人,肯定不如凌霄宝殿上蕴藏无穷神力的鸿钧来得硬朗。一个快要腐烂的萝卜和一个新鲜可口的萝卜,大概就连驴,都会选后者。   “你爱陆臻,是不是?”凤阙慢慢蹲在吾辈身前,很耐心似的望着吾辈的眼睛,语气毋庸置疑,“你爱他,就要让他一直走下去,哪怕他前面的萝卜是假的。”   吾辈只是低头坐着,从刚刚竭力都止不住的颤抖到慢慢静默下来,睁大眼睛看着凤阙,近乎神经质的一遍遍问,为什么我会死呢?凤阙,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凤阙,为什么我会死?我现在不想死了,我想跟陆臻好好的在一起。   吾辈忽然想起初出塔跟陆臻去降服的画女,我想活着啊,我想好好活着,跟他去看一看凤凰花,这有错么!   那时吾辈还不知道,有一天,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死了多不甘心啊,说得轻巧的是放下,但那人的眼,那人的唇,那人的温柔执拗和脾气,还有漫长漫长的余生,都是别人的了,想想多让人不甘心。   “方才依你的脉象来看,近来嗜睡,是因你的灵力在不断外散,已经所剩无几。”   “还有多久?”   这回凤阙顿了顿,才说,“半年吧,那个时候,灵力散尽,你便消融天地了。”   好像松了口气,吾辈站起来整了整衣袖,往门外走,“尽管没有达成来意,但吾辈还是当对你说一声谢谢。”   “上神客气了。”凤阙立在身后,语气淡淡,方才搁笔的画上点染着万顷荷花,如火如荼开得正好,却忽然开口,“你身上有三道金色的绳索,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凤阙的声音有些诧异,吾辈转身却更为诧异,“绳索?是金锁契么?但在冥府的时候,陆臻告诉我,这个锁契已经作废了,因为有了解开的法子,你们也都不再用了。”   “他是在耍你么?为什么扯这种谎?”凤阙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个契我们如今确实不用了,但不是什么有了解开的法子,相反,是因为这种上古法术太简单粗暴,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又无匙可解,许多修仙之人在这上面吃了大亏,也就慢慢被弃置不用了。”   凤凰有可以俯瞰三界最为纯净的眼睛,所以他可以看见吾辈身上金色光芒的锁契。但为何陆臻要骗吾辈呢?   吾辈要死了啊,吾辈杀死过他一次,这一回,又要害死他么?这么想着便怔怔掉下泪来,天界因为吾辈的情绪也淅淅沥沥落了雨。“你让我先想想,想想该怎么做。”   吾辈在凤阙府上住了三日,直到青莲和凤阙一起下去凡间看莲花。回冥府的路上,吾辈一遍一遍在心里过着凤阙的话,“唯一的补救之法便是移锁,金锁契凭借灵气而落,无法可解,却可移,只要你把自己的灵魄转移到旁人身上,那锁循着灵气自然就离开你的身子,但修仙之人最忌没了灵魄,尤其是你,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过的。”   无垠地狱的入口有奈何桥,桥边的孟姑娘见着吾辈,难得好心情地打了个招呼,慢慢行过十里黄泉路,彼岸花的尽头是魔尊府邸,吾辈死皮赖脸扣了半响的门,才看见青楸慢吞吞爬过来化成人形,院子里有些冷清,青楸见到吾辈笑了一下,那笑却比哭还难看,毛团忽然从一旁冷不丁冲过来扎进吾辈怀里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袖子,“嘤嘤嘤,我以为……我以为魔尊大人不让你回来,你就真的不回来了……呜呜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石生哥哥你了……”   吾辈无奈边哄边给毛团像往常那般顺毛,这孩子一会喉咙里就发出舒服的咕噜呼噜声眯起眼睛浅睡,青楸引吾辈到院子里的桌子旁坐下,看了看内厅紧闭的门,沉沉叹气,“骨姬走啦,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大约是回雪山了,河晏去了寒潭夏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那日魔尊从玉帝那里回来似乎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方才还咳了血,已经在床上躺了许久,不知怎的,前几日魔尊竟让老身把内厅的那副画摘下了,说以后也用不到了,哎……其实老身甚是担心魔尊大人呐,按道理,鸿钧老祖回来了,魔尊理应高兴才对,但这些日子,魔尊确实没怎么笑过,身子也忽然这么莫名其妙虚弱下去……”   那是因为有锁契,吾辈在日渐弥散,陆臻自然会因此受重创。   吾辈推开门,白衣的鸿钧守在床边,陆臻躺在床上转头看过来,逆光的视线一时看不真切表情,吾辈倚在门框,死皮赖脸弯起眼睛讪讪地笑,“一时找不到去处,想在这里先待上一段时间,你别怕啊,我吃得很少的,特别好招待。”   吾辈忽然想通了,他们一个是驴,一个是萝卜,少了哪个,磨盘都不转,少了哪个,陆臻都不会开心。   吾辈的真假不重要了,陆臻相信吾辈活着,吾辈便永远活着。在他的记忆里,在供无数后辈瞻仰的传说里。   女娲曾说,鸿钧啊,你要记住,要想活得长久,切莫动情。   吾辈动了情,便不得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好像都在虐/(ㄒoㄒ)/~~好怕被打啊啊啊   ☆、移魄   吾辈做了一个梦,梦里,陆臻抱着一块石头在哭。那块石头很冷,陆臻的眼泪却滚烫。   醒来时嘉禾在院外一个人下棋,毛团缩在他脚边打盹。吾辈披了一件外衣转出门。   “魔尊大人可是有心事?”吾辈在屋后的彼岸花海里寻到他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壶煮好的泽兰茶。   “这里好像总有太多心事。”陆臻依旧着红衣,好似与花海融为一体。   “心事难道不好吗?有心事,说明还有所求,说明魔尊大人还有值得惦念的东西。”吾辈在他身旁坐下来,偏头看他。   “石生啊,你看这天,还好吗?”陆臻眯着眼睛仰头,泼墨的长发逶迤在地,像一副绝妙的画。他忽然这般的问,语气带了伤感,“若本座因为一己私欲,想要留住一个人,却要置万物苍生于不顾,你说,本座该怎么做?”   “大人虽修魔道,却一向慈悲为怀,肯定,是当以万物苍生的平安喜乐为重的。”吾辈替他斟了一杯泽兰,漫漫清苦蔓延,莫名心安。   “平安喜乐,呵,我就知道,他肯定会这般答。”陆臻垂下眸子,慢慢抚过吾辈的长发,他饮下茶,眼神似乎也跟着有了些清苦的味道。“鸿钧回来了,本座其实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本座觉得,就算是此刻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你明白我说的吗?”   吾辈不明白。吾辈才是那个将要死的人,也是那个将要害死他的人,吾辈不明白。   彼岸花海终年没有风,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吾辈望着陆臻的侧脸,忽然记起来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他还叫做红莲的时候,彼时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吾辈只看见混混浊世立着一株盛开到极致的红莲花,吾辈只觉得万物皆不易,这株莲能在暴雨中不摇不败心性想必高洁,便好心替他遮了遮雨,直到天明几静,旭日东升的那瞬,一双不可一世的嫣红眸子直直看过来,嚣张跋扈化成挺拔的男子模样,勾起唇角带着些邪气的冲吾辈笑,“谁让你这么好心了?本座这是历天劫,你这人来捣什么乱?”   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跟吾辈慢慢熟识起来,他往后会提着泽兰茶过来坐坐,陪吾辈讲一会话,说冥府的忘川水太臭了,等在桥边的阿离是个十足的傻瓜,孟姑娘的煮汤手艺这么些年没一点长进,瑶华天君始乱终弃,一只叫做嘉禾的狐狸被他忘了个干净。   他说这些的时候,吾辈就静静的听,十分的感兴趣,不时问一两句,终于有一日,吾辈说,“我想去冥府看看,我想跟你下棋,泽兰茶是什么味道?让我也尝尝。”   那时,红莲分明笑了,笑得一双眼睛亮亮的,吾辈第一次觉得,漫身有了温度。   放下茶壶,在一望无垠的彼岸花海里,吾辈小心翼翼靠在陆臻身上,他没有躲,吾辈便大胆了些,像往常那般枕在他怀里,贪心得想,这次久一点吧。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那瞬间吾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低头看胸口的位置,陆臻也似乎有所感应,“你有心跳了?”   “听啊,听啊!陆臻!我有心了,我有心脏了!我有心跳了!天啊!”吾辈捂着胸口,不知所措的狂喜,转身一把抱住陆臻,“你听啊,你听,它在跳呢。”   陆臻被吾辈拥在怀里,胸膛相贴两个心脏有力的跳动着,合成一个节拍。下一瞬,陆臻却忽然一把推开吾辈,力道太大,吾辈有些狼狈的摔坐在地上,他立起来,睥睨吾辈的神情陌生而鄙夷,“有了心脏能如何?你不过是一块石头,就要懂得做一块石头的本分。”话罢甩袖离开,再不多看一眼。   扑通,扑通。   吾辈因为你,有了心跳,又因为你,懂得了心疼。   第二日,陆臻又咳了一回血,这次更严重些,他躺在床上眼睛紧闭着,脸色明显苍白下去,鸿钧守在他身旁,起身去倒茶水,吾辈站在门外看了半响,觉得自己在这里没心没肺蹉跎这么些时日,真是自私又卑鄙。   “能拜托你一件事么?”吾辈跟在鸿钧身后,一直走到屋外的老榕树下,才停住。他转身皱眉,“你这块小石头怎么这么难办。”   能清晰地感觉到灵力在一点一点流出体外,吾辈握着鸿钧的手,抖得厉害。   “你记住,陆臻喜欢泽兰茶,水温要烫些,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屋后的花海和往生桥,平时你要缠着他多讲话,很多事你不问他,他就憋在心里,等人去猜,他虽然喜欢带很多人回来,但至始至终他最惦念的人,是你。”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过去,鸿钧的手被吾辈握着,笼罩在一片银白的光里,那光如此温柔洁净,让人想要就此睡去。   “我不管你是谁,要让陆臻快乐,你听下了么?”   他有些讶异的望了吾辈半响,最后缓缓点了点头,吾辈仅剩的一半灵魄被悉数转移到鸿钧体内,如果凤阙在这里,大约能看见吾辈身上三道闪着光芒的绳索渐渐脱落,缠绕上鸿钧。   你不知道吾辈有多羡慕你,你不知道吾辈把陆臻交给你有多么不放心,多么不甘心,但又多么诚心实意。   浑浑噩噩走出冥府,没有了全部灵魄,吾辈此刻只是一介凡人之躯,周身沉重的可怕。身旁跟着哭丧着脸的青楸,“石生啊,魔尊大人还在床上躺着不醒,你这么急着走是干嘛?雪山又多险恶,老身还是送你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吧。”   吾辈笑着敲了敲青楸的龟壳,“雪山到底清净些,记得回去告诉你家魔尊大人,好生养身子,也不用惦记我,反正我是一块石头,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对大人的心意,老身都看在眼里,哎,其实啊,老身看得出来,大人对你还是很上心的,那几日你不在府里,大人虽有鸿钧老祖作陪,却还是喜欢望着你原先住的那屋发呆,一消沉就是一整天,哎,老身本来还想着你回来了,魔尊总算精神气好了点,却不想,你这么着急离开,连告别都没来得及。”   他虽然是龟,脚程却极快,捏诀腾云翻过不周山,便是莽莽雪原,吾辈立在他背上,呼呼风声擦过耳际,隐隐约约听着青楸的一席话,慢慢笑了,嘉禾是忘不了,浮黎是放不下,陆臻,是看不清。   骨姬曾说,她要把姐姐埋在这里。   吾辈也喜欢长白雪,万里无垠的莽莽雪原就像一座上好的坟墓,可以冻结一切未完成的故事。吾辈摸着胸口,那里在缓缓跳动,很真实的感觉。沉沉的睡意再一次铺天盖地涌来,慢慢闭眼睛的时候,吾辈隐约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唤吾辈的名字,石生,石生。   但吾辈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吾辈累了,也终于可以歇息。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正文完结,下一章he!记住本文是he哟~~大结局应该在明天,因为后天就滚粗去旅行了,所以!希望我可以写完吧   ☆、石生   吾辈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色彩斑斓,颇为好看的石头。   这是一个每天提着泽兰茶来看吾辈的男人说的。吾辈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每次他来得时候都会带来很多有趣的故事,吾辈在一旁听得很欢喜,就比如今天,他斟了一杯茶,靠在吾辈身侧,微笑着像是回忆。   很多年前,还是洪荒之初的时候,天地初开,却生出一块空洞,这块洞侵蚀万物,祸患无穷,令三界不得安生,于是有一位开天辟地的上神,受女娲之托,化身五彩石补天。他所化的石头无根无性,孤零零屹立在天地间过了百万年,直到有一日,这块石头忽然老好人的伸手,替一株历劫的红莲花挡了一夜的雨。   这株莲花一开始兴许是怀着好玩的心思,没事便去叨扰一番,竟慢慢跟那块呆头呆脑颇为古板的石头熟识起来,石头大约也是太久没人跟它讲话,莲花说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听,喝孟婆汤的狐狸,守在桥边不肯往生的怨灵,天真又冷情的妖孽,彼岸花海一望无垠的壮阔美景。   直到一日,那块石头化成人的模样,银白色长发,微微下垂的眼睛,笑起来有些生涩,但颇为顺眼。他对莲花说,我想去冥府看看,我想跟你下会棋,泽兰茶是什么味道?让我也尝尝。   那时红莲花还没有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以为他只是看上了一块石头,却不想,他让一块补天之石有了凡心,生了情/欲,化了原身。   石头只得被迎回天庭,以上神的身份归位,红莲花回到魔界,升为魔尊。此后百万年,偶尔那位上神会跑来冥间找莲花下棋,虽然每回都输,输了还死不赖账。   “之后呢?莲花有没有告诉石头,他喜欢他?”吾辈闲闲插了一句,身上被太阳晒着,暖融融的很舒服,脚下靠着的男人一袭红衣,微微闭着的眼睛里是一片琉璃嫣红。   后来天魔大战,那位上神为了维护天界,终了战争,一刀刺穿莲花胸口。魔尊身死,冥界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唯天界独大。莲花耗费了很多很多年才得以重生,重生后才得知,昔日的上神如今已沦为阶下囚,被镇在降魔塔底端。等莲花寻到上神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百万年,上神因为漫长的囚禁,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莲花。   莲花带回了上神。其实莲花是很欢喜很欢喜的,但再欢喜,他都不能真的回应上神的喜欢。也不能告诉上神,其实他很爱很爱他,从洪荒之初他给他挡雨,到降魔塔重逢他为他落下金锁契。   这三凡五界,所有妖魔鬼神,都有资格谈爱,唯独这位上神不行。他是补天之石,若动一点凡心,爱上任何什么人,补天之石便会动摇,若是由此生出了心,五彩石会坠落,三界便又会沦为一片苦海。当初这位上神只是对一位叫做辰兮的仙君生出了一点懵懂喜欢的心思,玉帝便急慌慌设劫将其压在降魔塔下五百万年,让枯燥黑暗的漫长岁月剥夺了这位上神所有的记忆和情感。   那块九天之上补天的石头才愈加稳固,固若金汤。   所以当那位上神真的爱上莲花时,莲花只能当做不知道,把他生生推开,莲花更没有想到,上神会为他生出一颗心来,那个时候他多么想落泪啊,想紧紧抱他在怀里,永生永世。这块冰冷没心没肺的石头,终于被他暖热了。但补天之石此刻已摇摇欲坠,念及三界生灵,莲花却不得不应下玉帝请他做的一场戏,死了上神的心。他看着上神由最初的愤怒到最后恍然的难过,自己也难过得好像死了一回。但他也想着,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金锁契无论如何都是他和他最后的联系,等上神归位,重新化作补天之石,他也就随之逝去了,这天地辽阔,平安喜乐,也算是应了上神的心愿。他和他不能携手同生,总归可以一同葬于这尘世。   其实这一切,都是因莲花而起,莲花很自责,当初若没有自己风雨中那一回望,便不会有后面扯出的这么多事端,那位上神大约仍旧会是一块无情无欲的石头,偶尔化成人形没心没肺晃荡在九重天,也不会遭后来那么些罪。   “这就完了?石头死了?”吾辈听得打了个哈欠,懒懒耷着眼皮叹,“哎,真是一朵傻莲花。”   石头死了,莲花却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跟着逝去。醒来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恢复了灵力,于是便明白了所有。他抬头看了看蔚蓝明净的天空,风和日丽的模样,像那位上神在微笑。   莲花疯了一般去追,雪山莽莽,尸骨更无存,莲花便是在那一刻顿悟,立地成佛。他舍掉一身修为,花了又一个五百万年,用全部的灵力铸成一块天石,拿去顶替那位上神所化的石头。上神是一个很健忘的神仙,五百万年过去,他又什么都不记得。但没关系,莲花还有很长很长时间,慢慢说予他听。   故事讲完了,泽兰茶也凉透,那个着绯红长袍的男人伸手慢慢抚摸过吾身,琉璃通透的眼睛闪着光芒,好像他抚摸的是这三千世界最珍贵的珠宝。   “我不是魔尊了。”   “你现在,也只是一块平常的石头。”   吾辈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幻化成人形,银白的长发在风里摇摆,吾辈捂着有力跳动的心脏,对陆臻笑,“我想去冥府看看,我想跟你下会棋,泽兰茶是什么味道?让我也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比较仓促【捂脸跑】,其实我多少受风大,九国夜雪等文风的影响,一直想创造一个吾辈这样的角色,有些容易吃亏,看似漫不经心,实际爱一个人很用心很勇敢很不计代价,哪怕被伤害过,还是会以最澄澈最无私的姿态去爱人。希望以后还有时间写浮黎和瑶华的故事,爱你们么么哒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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